夏天是陽光明媚的季節,鐘塔前的枯樹也冒出綠芽,街角的小販又推著手推車出來賣湯,連沉默多月的教堂也重新掛上了聖潔的白布。戰爭似乎真的遠去了,鎮上的人都在談論「新時代」的到來 ── 他們說鄰近城市的人已經重啟機械廠,我們絕對不能落於人後。新的報時鐘會比以往更準、更美,會用上最新的蒸氣齒輪,不再需要人手去敲。
伊莎貝拉聽見時,只是靜靜點頭,她不太敢想那代表什麼。
戴維斯最近也忙了起來,電梯工頭說,等新電梯從首都運來,老舊的繩索式就要淘汰。他要帶幾個工人去學習新式蒸氣升降裝置的原理。那幾天他回來得很晚,臉上帶著久違的神采。「我一定可以學會操作新電梯,」他對伊莎貝拉說:「到時候我就能留下來了,新時代更需要像我們這種會修機械的人。」
伊莎貝拉點點頭,像是衷心贊同他的說法。她看著他笑,但那笑意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盡管公告說廢除舊鐘塔,但伊莎貝拉仍舊堅持每天準時敲鐘。
如今,人們越來越少抬頭望鐘塔。大家忙著修房、談生意、等待新機械的到來。偶爾有人經過塔下,會朝上喊一句:「還在敲啊?等新鐘來了,妳就能休息啦!」
伊莎貝拉微笑著朝下方點頭。只有她知道,那句話裡有多重的意義。
某日傍晚,戴維斯帶回一張報紙,那是市政府印刷的宣傳單,上頭畫著一座閃著光的機械塔,齒輪像花一樣綻開。報上說,那是「新式報時塔」,由蒸氣動力帶動,每刻鐘都會響起精準的音符,能替代上百名報時工。
他把報紙鋪在鐘塔階梯上,兩人蹲著看。
「漂亮吧?」戴維斯指著那幅畫:「等它運來,我會幫忙裝上去。」
「那座自動鐘會不會比現在這個還要響亮?」
「比這個還要準時,人家是機械鐘,聽說連皇宮都在用的。」
伊莎貝拉沒說話,只是用指尖輕輕描摹那張報紙上的塔影。她想,那麼漂亮的鐘塔,應該不需要像自己這樣的人徹夜守著吧?
幾天後,市政府派人張貼告示。新鐘塔將於夏季啟用,屆時舊鐘停用,敲鐘人可選擇遣散或轉職為清潔員。
伊莎貝拉看著那張紙,手指顫了下。她偷偷趁沒人注意,把通告撕了下來,塞進口袋。那是她在這座城鎮生活過的證明 ── 同時也是被判死刑的通知書。
晚間,她去找戴維斯。他正蹲在電梯井邊擦手,手指間的油污滲進皮膚。
「我看到告示了。」她低聲說。
他愣了一下,放下布巾:「妳別擔心,我會想辦法幫妳找份別的工作。」
「我不怕沒工作。」伊莎貝拉抬頭看他:「只是……鐘不敲了,那這座城市裡還會有人抬頭仰望天空嗎?」
戴維斯聽不懂她話裡的深意,只是握緊她的手。那是他第一次主動牽她,掌心粗糙,像被時間狠狠碾過。
之後的日子,他們的見面變得更為稀少。戴維斯忙著學新技術,伊莎貝拉則每天整理鐘塔,擦拭那些被忽視的齒輪。她像在為某種即將逝去的事物送行。
一天夜裡下雨,她在塔裡點起燈,看著牆壁被光影晃動。外面傳來汽笛聲,那是遠方蒸氣列車駛入的預告。她忽然有種預感 ── 那聲汽笛,就像一把斷頭刀,即將斬斷舊時代的頭顱。
幾日後,新鐘塔完工。人們盛裝出席啟用典禮,樂隊在廣場演奏,鎮長在眾人歡呼中按下開關。
新的報時鐘鳴響,聲音渾厚而完美,每一聲都帶著機械的孤傲與冷冽。
伊莎貝拉站在舊塔的陰影下,聽著那聲音越過她頭頂,直衝雲霄。
而她的銅鐘,自始至終,靜默無聲,沒有發出一絲共鳴。
典禮散後,她回到塔內,試著再敲一次舊鐘。那聲音微弱、破碎,被新的鐘聲淹沒。她的手停在半空,終於垂下。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戴維斯。
「妳不該來這裡,」他喘著氣說:「他們要拆塔了。」
「我知道。」她抬起臉,神情平靜:「但我想再聽一次,哪怕只有我一個人聽。」
他看著她,忽然明白 ── 她不是在告別鐘,而是在告別整個時代。
那夜,他們坐在鐘塔頂端,遠望城市燈火。風從遠處吹來,帶著金屬與煤煙的氣味。
「新時代真是明亮啊!」伊莎貝拉看著越來越燦爛的城市燈火,輕聲感嘆道。
「是啊!太亮了。」戴維斯接道:「亮得人不想睡覺。」
她笑了笑,眼角有細細的微光,那笑裡有的盡是感謝之意。
是的,她並沒有憎惡新時代,更沒有恨過任何人,反而是深深感謝這一切。
要是沒有老流浪漢,她早就在冬夜裡凍死了。
要是沒有鐘塔,她也毫無立足之地。
要是沒有這座城,她還能去哪裡?
如今,即使在這座城市裡依然卑微如塵埃,但她還是深懷感激之意,且期盼著新時代的來臨。
或許真如戴維斯所說的,時代再怎麼進步,也仍需要底層工人吧?
他們依然相信能憑自己的努力勞作,在這座城裡生存下去。
只是他們還沒察覺,復甦的光有時候比戰火更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