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霧未能成為敘事:〈大濛〉的語言、表演與母題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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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使用之電影劇照,版權皆屬《大濛》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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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勳導演的《大濛》以四零年代白色恐怖作為背景,試圖以詼諧與幽默的手法切入歷史創傷。我理解這個企圖,也欣賞作品在類型混搭上的野心。然而,從整體觀影經驗而言,《大濛》在語言、表演尺度、情感線邏輯與母題處理上皆出現明顯瑕疵,使原本充滿可能性的故事難以真正扣動人心。


【暴雷警示】

本文將深入討論《大濛》的劇情發展、角色命運與關鍵敘事轉折。

內容涉及重大劇情揭露,建議尚未觀影者,請斟酌閱讀。

語言與口音的不自然,削弱角色真實感


9m88在電影片中詮釋彩蝶歌舞團台柱——阿霞

9m88在電影片中詮釋彩蝶歌舞團台柱——阿霞


作為觀眾,我最先被拉出情緒的是語言問題。9m88與方郁婷在台語發音上仍明顯帶著「ABC 口音」。兩位演員都有海外生活背景,這次也努力為角色加強台語,但在多段台詞中仍能感受到吃力與不流暢,使角色的社會背景顯得不夠帶入感。


柯煒林飾演的廣東車伕則在語言上出現另一種問題:幾乎每句台詞都夾佐髒話,情緒又常常放到最大,使他整體呈現更像八點檔式的外放演法,反而降低人物的深度。語言的不自然,使人物難以真正融入那個時代裡。

表演過度放大,角色內在動力薄弱


本文所使用之電影劇照,版權皆屬《大濛》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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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另一個明顯的問題,是大部分主要角色的表演都偏「外放」。情緒被刻意放大,台詞負責推動劇情,反而讓人物顯得更像劇本的工具,而非真實的人。相較之下,客串飾演警長的朱德剛,雖然只出現一場戲,但表演反而最為收斂,正因為他的留白恰到好處,反而最能襯托出白色恐怖下的壓迫氛圍。表演尺度的不均,也使得劇情許多情緒轉折顯得生硬,角色沒有被給予足夠的內在動機來支撐驟然放大的喜悲。


”最溫暖的光輝“難以成立,情感線的邏輯漏洞


趙公道帶著阿月到賭場玩tāu-á(骰仔)

趙公道帶著阿月到賭場玩tāu-á(骰仔)


電影海報的副標題是:「動盪的大時代,最溫暖的光輝。」片中希望透過阿月(方郁婷飾)與趙公道(柯煒林飾)——本省少女與外省車伕,展現一種跨越族群界線的情誼,象徵小人物在巨大的悲傷下仍能彼此照亮。


這個主題本身很美,也承載著時代和解的寓意,但問題出於人物行為的因果邏輯。趙公道先是慫恿她變賣哥哥生前留下最具情感重量的手錶,又將阿月僅剩的積蓄在賭桌上一把輸光。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這筆交易背後其實是他與當鋪的共謀,趙公道從中拿了所謂的「介紹費」。


電影後半讓趙公道突然因「良心發現」,為了彌補阿月而答應二雄(蔡昌憲 飾)暗殺范春(陳以文 飾),希望靠巨額報酬把一切補回來。這個理由本身其實具有戲劇張力,但因為前段的背叛過於具體又重大,導致這場「鋌而走險」更像是編劇試圖快速拉回角色的道德曲線,而不是角色真實的心境推動。


最後暗殺失敗,趙公道被警總帶走,自此與阿月再無相見。也正因為如此,當電影多年後安排兩人「重逢」,情感上不但沒有升華,反而像是一種被硬塞進劇情的煽情補丁。對我而言,角色之間沒有足夠的情感鋪陳作為橋梁,那份「多年後再相見」的感動自然也無從產生。


在如此明顯的背叛前提下,若要讓觀眾相信兩人之間能發展出跨界情誼,劇情本應提供更多心理掙扎、懺悔與內心轉折。但電影跳過了這些必要段落,直接將兩人推向互相關照的關係,情感線因此失重,難以令人信服。當電影希望我感受到「大時代裡最溫暖的光輝」時,我卻更明顯地感受到劇本在說服觀眾上的瑕疵與漏洞。

母題”大濛“的淺嘗即止,「霧」未能貫穿全片

《大濛》片名音近台語「罩雺」(Tà-bông),指涉白色恐怖時期籠罩社會的迷霧、壓抑與真相難明,本身是一個極具詩意與歷史重量的隱喻。電影其實並非沒有意識到這個母題,相反地,它在「霧之寓言」中,曾短暫而精準地刻畫了大時代下個體命運的複雜與矛盾


阿雲對妹妹阿月講述了自己編的「霧之寓言」

阿雲對妹妹阿月講述了自己編的「霧之寓言」


阿霞、阿雲、阿月與最小的弟弟出生於嘉義農家。阿雲北上求學,接觸禁書而成為政治犯,在返鄉躲藏期間,他對妹妹阿月講述了自己編的「霧之寓言」,兩顆小水滴阿水與阿迷,夢想成為雲,看看不同風景。阿水率先化為雲,降雨滋潤大地,阿迷既嚮往又猶豫,希望能像阿水一樣成為雲,為荒漠帶來雨水。


在這個故事裡,哥哥阿雲其實將自己投射為「阿迷」,目睹前輩知識分子不畏威權,毅然走向犧牲,內心充滿敬仰與追尋理想的渴望。那是一種「仍相信自己可以成為雲」的時刻。然而,隨著他被捕、刑求,最終被判處死刑,阿雲在寫給姊姊的家書中,重新改寫了這則寓言:阿迷昇華了,卻沒有成為雲,而是成為霧氣。


水滴、雲與霧,這三者構成了一組極其完整的隱喻——「水滴」象徵生不由己的小人物;「雲」是那些選擇燃燒自我、降雨於時代的理想主義者;而「霧」,則同樣昇華,卻選擇貼近土地與家人的存在。霧不宏大、不壯烈,甚至轉瞬即逝,但它靠近所愛之人。


可惜的是,《大濛》並未讓這套母題成為推動敘事與角色內在動機。除了前段阿雲講述寓言、以及片尾阿霞再度轉述故事的呼應外,整部電影多數時間並未讓「霧」的意象滲入角色或敘事中。因此母題停留在「象徵層次」。



這也使得原本極具潛力的核心命題「人在大時代中,從追求理想到接受命運的心理轉折」,未能被深化。不是《大濛》沒說,而是它說得太輕,霧尚未真正瀰漫全片,便已散去。

全片最極富詩意,也是整部片情感最完整的瞬間,就是片尾阿霞向阿月再度轉述故事。但可惜它並沒有成為全片的主軸,只像是最後才想起來要扣題的點綴。



結局的確定性,消除了「霧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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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電影最理想的結束方式應該停在「霧的寓言」那一刻,凝練、詩意、與片名呼應,也讓情緒收在一種「未盡但開放」的姿態。


但電影選擇再往後推十多年,安排年輕演員畫上老妝上演「多年後重逢」的橋段。這不僅顯得突兀,也因使結局可預期,反而削弱情感餘韻。一部談歷史迷霧的電影,卻選擇了一個最確定的結局。


總結來說,《大濛》擁有講故事的野心,也不乏感人時刻。但語言、生硬的表演尺度、缺乏因果基礎的情感線,以及母題上的淺嘗即止,使這部片在「想說」與「說好」之間留下了落差。

如果這些環節能被補足,《大濛》本能成為一部更扎實、更具說服力的作品。



※本文所使用之電影劇照,版權皆屬《大濛》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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