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醫院大門外的走廊穿過來，帶著冷氣口吹出的乾燥味。
玻璃門開合時發出短促的聲響，聲音在大廳的高天花板下停留片刻，才散進人群裡。
黃政德把掛號單摺好，放進口袋。
例行檢測的通知寄來時，他沒多想。
行程在月初就排進系統，時間固定，流程固定，回報格式也固定。
這類事情一向如此。
他從小就常被叫去做檢測。
學校的測驗之外，還有一些不屬於課綱的項目。
反應時間、記憶題、壓力表。
負責的人換過幾次，問法不同，筆記本的厚度類似，最後都收回去，像收回一件工具。
他長大後也沒擺脫。
每到某個時間點，信件就會來。
標題工整，內容簡短，附上地址與時間。
很少有人在信件裡寫原因，像是原因不需要被說出來。
他坐上走廊的椅子，椅面微微向後傾，讓人自然放鬆。
牆上掛著宣導海報，標語印得很大，顏色卻淡，像是只求存在。
叫號燈亮起，他站起來。
抽血室裡的燈更白。護士確認身份，語速穩定。
針頭進去的瞬間，他看向牆角的時鐘。秒針走得規律，像把整個房間的節奏拉直。
採樣結束後，他被帶到另一間房。
房內的設備比他預期多，螢幕顯示幾列欄位，旁邊有一串編號。
工作人員請他坐下，貼上感測片，開始操作。
畫面上跳出比對流程。
第一項完成。
第二項完成。
第三項停住。
欄位顯示待確認，旁邊多了一個系統標記。
標記很小，像是刻意不讓人注意。游標停在欄位中央，沒有繼續往下。
工作人員看了一眼螢幕，手指停在鍵盤上。
房間安靜了一瞬間。
另一位人員走過來，低聲說了兩句，語尾被機器聲吞掉。
流程往下走。
欄位被保留在畫面上。
他離開時沒有拿到紙本報告。
工作人員說系統會寄出通知，語氣像在說明天會下雨，客觀、平整。
走出醫院，大門的玻璃反射出他的輪廓。
人影短暫重疊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外面的風更真實，帶著車流的熱與路邊攤的油煙味。
他搭車回家。
捷運車廂裡的人各自盯著螢幕，手指滑動的節奏接近一致。
廣播聲提醒下一站，聲音在鋁製車廂裡反彈兩次，落回地面。
他想到童年的一個畫面：餐桌、燈光、父親坐在固定的位置。
畫面很清楚，像從相簿抽出來。
那張相片被翻過太多次，邊角磨得圓。
回想停在那裡。
下一張接不上來。
他回到住處時天色已暗。
門鎖解開，室內燈亮起，亮度維持在常用的設定值。
家裡乾淨，物件放在固定位置。
冰箱裡的食材分類整齊，像是為某種效率準備。
他煮了晚餐，吃得很慢。
餐具碰到瓷盤的聲音很輕，窗外有機車經過，聲音拉長又淡去。
飯後他打開電腦，登入醫院的系統。
報告已經上傳。前兩項顯示完成。第三項仍是同一個標記，狀態欄寫著待確認。旁邊有一個按鈕，標示申請調閱。
他點進去。
系統要求他上傳戶籍資料與親屬關係證明。
欄位一格一格排列，像在等一個人的人生自動填滿。
他停在螢幕前。
二十分鐘後，他拿出抽屜裡的資料夾。
戶口名簿影本、舊的健康檢查報告、學校轉學紀錄。
紙張的觸感偏乾，像放了很久。檔案上的標籤寫得端正，字跡屬於母親。
他把資料一張張掃描上傳。
進度條緩慢前進，像把某段過去拆成可傳輸的片段。
系統跳出提示：申請已送出，預計三到五個工作天回覆。
他關上頁面，坐回椅子。
牆上的時鐘走得很準。秒針的聲音在安靜裡顯得清楚，像把每一秒釘在房間裡。
夜裡他做了夢。
夢的內容很短，像一段被截斷的錄影。
他站在一個沒有窗的房間，牆上有許多欄位，欄位裡塞滿他不認得的名字。
他試著讀，讀到一半，字體開始變形，像被風擦過。
醒來時，床單仍平整。
窗外的天空帶著灰藍色，雲層低，光線薄。
他照常出門上班。
辦公室裡的對話圍繞著進度與交付。
投影畫面顯示路線圖，箭頭指向下一週。
人們談論結果，談論風險，談論應對。
語句簡短，像已經排練過。
中午休息時，他接到系統通知。
信件標題仍然工整：資料比對結果更新。
他點開。
附件是一份簡短的說明，語氣客觀，列出一項差異：親緣比對不符。
系統建議他向戶政與醫療單位申請進一步查核，並附上流程。
他把手機放在桌上。
桌面反光映出螢幕的亮度，字在光裡顯得更薄。
下午他請了假，去戶政事務所。
辦公室裡的人排隊領號碼牌，叫號燈亮起又熄滅。
櫃檯後的職員問他要辦什麼，他把通知遞過去。
職員看了兩眼，表情沒有變。
他們每天看到太多資料，差異只是一種形式。
職員請他補填申請書。
欄位要求他寫父母姓名、出生地、出生醫院。
每一格都很小，像在要求他用有限空間寫出完整的起點。
他寫完後，職員把表格收走，說需要時間核對。
流程結束時天色已暗，街燈亮起，光線在地面拉出長影。
他走過公園。
樹的枝條被修剪過，形狀整齊。
葉子在風裡發出細碎聲響，聲音連不上節奏。
遠處有孩子追逐，笑聲斷在半空，又被車流覆蓋。
他停下來看了一會兒。
樹影在地面晃動，方向隨風改變。
回到家，他沒有開燈，先坐在沙發上。
窗外的城市仍在運作，聲音穿過玻璃，變成低頻的背景。
遠處的天空露出幾個亮點，位置固定，像被畫在某張看不見的圖上。
他走到桌前，打開筆記本。
紙面乾淨，沒有舊字。
他寫下日期，寫下今天發生的事：一個欄位停住，一份通知，一張表格，一段等待。
他停在最後一行。
筆尖落下之前，他把手收回來。
屋裡的風從窗縫進來，帶著外面的涼。
桌上的紙張微微翹起一角，又慢慢貼回去。
他把筆記本闔上。
隔天還會來，流程還會走，系統還會更新。某些結果已經出現，還沒進入生活。
樹影在窗外晃動。
亮點仍在遠處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