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的恐龍探險

這是發生在我國小三年級的事，算不算真實經驗，我沒辦法保證。但我至少可以說，那些時間、地點和過程，都是確實存在的。

那時候只有週三和週六是半天課，週六要上英文，週三要上鋼琴。我很羨慕別的同學，雖然老師會說「放學要趕快回家，免得被壞人綁架」，但大家只要在爸媽下班時平平安安在家就好了，在那之前他們要去書店看書、去公園玩紅綠燈捉迷藏，還是去電動玩具店看遊戲，順便到後面的小房間偷偷打電動都沒關係。

但我不行，媽媽什麼都安排好了。每週三下午，我都要去一個老師家學鋼琴。看著同學三三兩兩歡呼著離開，我只能走過操場、走出南校門，走過那始終缺了藍色的外星寶寶，往回家的相反方向搭公車去。

如果有什麼比較開心的，大概就是那一頓中餐可以吃公車站附近的美而美三明治吧，平常如果回家，就只能吃微波的剩飯；另外就是公車站旁邊那間空屋，破掉的木牆上有一張女生只穿內衣的海報，上頭寫著「要你好看」。當時看著海報上那女生，所感受到的那種異樣，自從發覺體內真的有什麼膨發起來後，反而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

一對一的鋼琴課，就是老師叫我彈什麼我就不要彈錯，叫我哪邊輕一點重一點我就照著做，對了就下課。能快點下課當然最好，因為老師家有兩種家裡沒有的好東西，彈到最後那幾個小節，我心裡想著的都不是音符，而是它們。

一種是電視底下的錄影帶。有了錄影帶，我只要打開電視就可以從頭看蝙蝠俠和羅賓把小丑、企鵝、猜謎人和貓女一個一個抓起來，雖然之後一定又會逃走。另一邊的書櫃裡，擺滿了漢聲的圖畫書（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都改叫繪本了？）；像是睡著的小孩跑進野獸國，無聊的兩兄弟自己造飛機飛上天，十四隻老鼠大搬家、吃早餐、賞月⋯⋯鋼琴老師家真的很厲害，好像全套都有，其中我看最多次的大概就是《如果恐龍回來了》吧。

「如果恐龍回來了，牠可以幫大家蓋房子、牠可以幫我拿書架上的書，還可以當我的大寵物。噢！我多麼希望恐龍再回到地球上來啊！」有時我覺得，那年紀如果有什麼特別美好的，就是這樣的願望能輕易實現；才在我回家的公車上，這夢想就已經成真了。

現在的我只能用當時一看再看的街景，重建我看到恐龍的過程：率先現身的是紅色的鳥人，張著嘴瞪大了雙眼，頭上還戴著金色的皇冠（動筆的此刻牠依舊在那兒，我覺得牠應該還會在那很久）。後來我就學會了，一看到牠就要做準備，因為公車在牠面前左轉之後，重頭戲就開始了。公車在鳥人面前左轉，接著右轉，和一座沒有河的大橋平行。從橋的縫隙中，就可以看到第一隻恐龍。一具暴龍化石直挺挺地站在遠處，隨著公車前進而稍微退後一些。我第一次看到時簡直傻了，直直地望著牠，直到它消失在併攏的高架道路縫隙間。

接著那公車又左轉，穿過橋下。不可思議地，恐龍現在就在我面前了——剛剛的暴龍現在看起來好大，站在一座灰色石頭蓋成的樓房頂端，樓房邊緣都爬滿了恐龍化石！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棟樓逐漸從窗戶外經過，玻璃窗裡還有一隻巨大的三角龍，好像還有翼龍，可是公車總是太快，整棟樓一下子就消失在面前。我連忙跑到公車的最後面，趴在最後一排座位上，隔著車尾髒兮兮的掃把和灰黃的窗戶，繼續看著暴龍化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那條路向右一偏，恐龍就被整排的樓房擋住，看不見了。

之後我上鋼琴課就有了目標，先看漢聲、再看蝙蝠俠，最後看恐龍。我一次又一次在車上練習搶窗邊的座位，在乘客間說請借過謝謝對不起，只為了不錯過每一次看恐龍的機會。只可惜那一站老是沒人下車，不管我多努力，還是只能在移動的車上勉強看到一個頭骨、一根肋骨、一隻手或一段尾巴，整棟樓的恐龍始終只能在公車越開越遠之後，用記憶來拼湊⋯⋯。

直到有一天，當那棟樓又出現時，我拉了電鈴。我從來沒有在不該下車的地方下車，如果還要回家還得再付一次車錢，但我也先準備了。第一次朝著那石頭大樓和恐龍走過去，還以為跟在車上看是一樣的，但越靠近，我心跳就越來越快。我沿著整排騎樓走向一樓的岩洞，發現連騎樓上的天花板也嵌著恐龍化石，一根根倒垂的肋骨從石頭裡伸了出來，好像想把我抓上去。

一樓的門是開著的。幾個大哥哥站在門裡看著我。

「小弟，你要找誰啊？」一個人靠過來問。

「我⋯⋯我要看恐龍。」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看恐龍喔⋯⋯」那個人要笑不笑地轉頭過去，和另外幾個大哥哥交頭接耳。

「他要看恐龍啦。」

「啊現在是要看什麼⋯⋯」

那種像鴨子一樣的低沉聲音聽起來都像爸爸一樣兇，我就不敢仔細聽了。沒多久那人又走過來，「好啊，讓你看一下，只可以到二樓喔。」

踏進去沒兩步我就已經覺得不對勁，等那幾個大哥哥在我背後時我就開始後悔了。裡面是有很多恐龍化石沒錯，甚至還有條小河在流。走道兩旁有很多化石做的餐桌和椅子，可是一個客人都沒有，深處一片陰暗。我走上石橋，兩邊都是伸出來的骨頭，像捕蠅草一樣隨時準備夾起來。再往前走是樓梯，我慢慢地、顧前顧後地一步一步往上，直到二樓。

二樓連水聲都沒了，一片安靜，一盞燈也沒開，只有窗外的光線透過那隻三角龍的骨頭間隙照進來。周圍還有哪些恐龍呢？正當我鼓起勇氣準備環顧四周時，一陣古怪的吼聲忽然從耳邊響起，讓我腳底到頭頂的每一吋皮膚都顫了起來，整層樓的骨頭在那一瞬間好像全都活了起來，只有我自己變得像化石一樣僵硬。我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可以不是自己的，先是動彈不得，下一秒已經本能地拔腿起跑，兩三階樓梯當作一步跳，彎曲的石橋跑起來像直線一樣，我沒空注意大哥哥都去哪了，也管不了那麼多，就朝著最亮的方向狂奔，逃出嵌著化石的天花板，衝過一整排騎樓，直到我站在對街的晴空下才敢回頭。那吼聲依舊在遠處響著，暴龍化石還在樓頂上，正用單邊空洞的眼窩直直盯著我。

我依稀記得衝出大門的瞬間，除了恐龍的吼聲，好像還聽見大哥哥們都在笑，但當時我實在不敢回頭去看，如今也無法再確認了。幾年後，一次颱風吹倒了屋頂的暴龍，再過幾年路過時，連爬在石頭上的恐龍也沒了，剩下的只有粗糙的水泥牆面，我搖下車窗看去，窗戶裡除了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不剩。

本文選自《陸上怪獸警報》，2015 年逗點文創結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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