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對面住著一對女同伴侶,波兒和阿法。她們有兩個孩子,三歲半的大寶和兩歲的二寶。阿法挺著大肚子,三寶隨時可能會出生。
我們幾乎是同時搬進Jingis。她們買的房子我們也去看過,房子空間很大,價錢也很好,只是內裝老舊,很多東西都需要整頓修理才能住人;所以我們作罷,買了同個院的另一間小房子。後來聽說有個家庭把那間房買了下來,打算來個全能大改造。我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在心裡擅自想像了一個拿著電鑽工具的壯碩爸爸。
性別角色決定個人特性?
和波兒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家。那天家裡門鈴響起,只見一個說話洪亮,紮著短馬尾的女人站在門口,她說她是剛搬來的波兒,因為新家要翻修廚房,所以想參觀一下附近鄰居的廚房, 當個參考。
波兒一進到我家廚房就開始四處檢視評論,不喜歡的地方也照實直說。我聽了有點不是滋味,心想這女人怎麼跑到人家家裡來說三道四,真是失禮,再說翻修廚房的事,直接讓老公來看比較快吧?
後來我認識了她的同居伴侶阿法,才知道她們是同性伴侶。在性別光譜上,波兒和阿法兩人顯然是女性,打扮則略偏中性,其中波兒的性格舉止又更顯陽氣,所以我下意識認定了她是「男方」。波兒說話還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但不知為何自從我把她看作男方後,突然就不再介意了。男生嘛,都是這樣大剌剌的。同樣一個人,同樣的性格,我竟然會產生如此的態度轉變,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在職場上常常聽亞洲同事們對其他同仁的評價,說某某女老師性格強硬,真不像個女的,或是某男主管優柔寡斷,婆婆媽媽。假設今天男女角色對調,這些特質還會被視為負面的嗎?抽離性別,也許更能平心看待每個人的特性?
接下來在我和波兒和阿法的互動中,我發現我們每次聊到補腳踏車輪胎、修理水槽,我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望向「男方」的波兒,談到花草和料理,則會看著阿法。雖然我在北歐生活多年,慢慢放下了許多性別執念,但原來在無意識中,我依然在追尋一個雙親一和雙親二,一陰一陽,一內一外的規律。但很快的,我發現她們並不依循這樣的法則。
波兒個性爽朗阿沙力,喝了幾杯酒之後更有種陽剛的魅力,但同時她對院裡的花花草草呵護備至,常常帶著鄰居孩子們認識不同的花朵。和波兒比起來,懷著孕的阿法相對溫婉,時常著一身長裙,但她對水電管線、木工和越野腳踏車有超乎常人的熱情。
我們的前院圍成一個小公園,公園裡有兩套桌椅,其中一套的桌面壞了,另一套的長椅椅腳腐壞了,於是在一次D院會議裡,大家討論著用公費買新桌椅。有人覺得先換桌子就好,有人覺得先換長椅要緊,在熱烈的討論中,阿法挺著大肚子,在兩套桌椅間走來走去。
「我覺得我們買長椅就好,桌子我來修吧。」阿法突然間開口對大家說。
「這張長椅上的木材還很好,我把椅面的木材拆下來,就可以鋪成一個新的桌面啦。」
第二天,阿法和D院裡另一個從事舞台設計、也懷著孕的媽媽艾瑪,兩個人挺著大肚子,敲敲打打,波兒和艾瑪的老公在一旁看小孩,遞三明治,一會兒功夫,就把桌子修好了。
阿法是一名麻醉醫師,三個孩子都是她懷的,而產後則由在社會局工作的阿波請大多數的育兒假在家帶孩子。(至於為何都由阿法生產,基於個人隱私我沒有多問。)
她們的大寶和二寶名字和穿著都偏中性,說老實話我到現在還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他們是男是女。有幾次想問,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是男是女又如何呢?在華人圈聊孩子的時候常繞著性別打轉,但我發現原來不提起性別,大家聊起孩子也可以有說不完的話題。
她們家兩個孩子都活潑好動,阿法又即將臨盆,波兒就像個孩子王,每天想各種鬼主意娛樂孩子。天氣不好的時候她們在家裡烤蛋糕,自製肥皂,做好了就帶著孩子一家家敲門,把成品送給左鄰右舍。我家裡現在有好幾塊奇形怪狀的純天然手工皂,好久沒買香皂了。
天氣熱了,波兒準備充氣泳池和水槍,把全院的大小孩子們都樂壞了。初夏連續高溫的那幾天,她每天一早準備泳池,傍晚怕孩子或動物會失足掉進水裡,細心地把泳池收起來。
有天晚上我和我先生在前院修腳踏車,剛好波兒從超市買東西回來,和我們聊了起來。她稱讚我們院裡剛綻放的薰衣草,摘了一把說要回家給阿法聞聞。我先生注意到她在超市買了一堆洋芋片和巧克力,笑著說:今晚是妳們的零食之夜?波兒聽了對我先生眨眨眼說:家裡有個懷孕的女人嘛,你也知道的,哈哈哈。
跳脫異性戀擇偶的審美框架
在二十年前的瑞典,當人們看到一對同志伴侶,會很直覺地想確認他們之間的男女角色分配。但是現在瑞典同性伴侶的性別分角越來越不明顯,旁人也不再執著於斷定「誰比較像男的,誰比較像女的」。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在瑞典,除了伴侶間家庭職務的傳統分配被打破了之外,性別的自我形象,也漸漸不被侷限。
比方說,女同志跳脫了男性擇偶市場,許多更符合男性期待的審美要求,像是細白平滑、沒有毛髮的肌膚、需要悉心護理的長髮、溫順柔和的語調,自然變得沒那麼重要了。當看到一個女性拋開了這些審美觀,人們的第一個想法往往是:哎呀,這個女人「變成男人」了。
同樣的現象,性別對調亦然,想想是十分弔詭的。男女身份可以被是否符合異性審美條件而左右嗎?而這些審美觀又是哪來的呢?波兒和阿法不投特定性別所好,女性和「非女性」的特質兼備,但她們的女性身份並沒有被改變。
面對女同性戀、以及多數女同志同時也是女權主義者的現象,很多人將其理解為「恐男」、「厭男」,這恐怕也是過於匆促狹隘的結論。越是和框架格格不入的人,越能看穿某些成規的不合理。 身為女性和同性戀者,在性別潛規則中處於一個很獨特的位置,會對性別議題產生深刻的體會和期待,一點也不奇怪。
「女性」與「非女性」特質的審美觀是從何而來的呢?Photo source :
Pixabay
台灣法院決定反同性婚姻違憲的那一天,我和波兒和阿法說了這件事。她們回憶起瑞典同性婚姻合法的那一天(2009年),她們二十多歲。在那之前,她們倆都是很憤怒的年輕人,討厭社會、憎惡常規,覺得沒人願意聽她們的聲音。波兒學生時很活躍於同運,她笑著說,現在回想起來,她感覺那時好像說每一句話都要用吼的,吼到她用盡氣力為止。而阿法則選擇了沉默。當傾斜的法律天平一點點地平衡以後,突然她們發現自己可以用正常的音量說話了。她們得到一個沉穩的聲音,以此表達自己,一直到現在。
雖然同性戀在瑞典社會還是要面對不少問題,雖然她們一直也沒有結婚(瑞典社會對「婚姻」這個概念也抱著質疑,一半以上的同居伴侶無法定婚姻關係), 但是她們漸漸不再渾身帶刺,一碰就畏縮自憐,或暴跳如雷。
阿法和波兒曾被視為社會的異端,她們過去的咆哮和厭世,演活了人們對他們的疑懼和「不健全」的想像。然而,社會終究慢慢把摀住耳朵的雙手放下,她們也終究得以洗脫憤怒偏激的形象。
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阿法和波兒的三寶誕生了。這個孩子早是左鄰右舍眾所期待的新星,當阿波和阿法首次抱著他在院裡露面時,大家都前往恭喜道賀。
沒有一個家庭是完美的,而我相信阿法和波兒,她們手中感受到新生命的重量,和所有家庭都無異,甚至是更謹慎的。
產後阿法一恢復活力,就開始在家裡整修廚房,搞得家裡都是塵埃。波兒說還好現在天氣不錯,她可以帶著孩子在戶外玩,三餐就在小公園裡阿法修好的那套桌椅上吃,我和鄰居們常常拿著咖啡和甜點和他們一起午茶。看著這個有雙親和三個孩子的家庭,我偶爾會突然想起,從前人的運動,到獲得理解、改革制度,其中只要缺少一個環節,今天他們都不可能存在。
對於自己的家,目前三個寶貝們還完全沒察覺到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在未來成長的路上,他們一定會問許多問題吧,而阿法、波兒和瑞典社會,也已經準備好要如何認真、坦誠的回答他們。這些答案也許無法讓他們的迷惑完全迎刃而解,但我相信他們將會比誰都更能體會在傳統常規的背後,真正凝聚一個「家」的強大力量。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