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中,為了準備演講再一次重看《臥虎藏龍》,明明都滾瓜爛熟了,卻在最後被一句未曾在意的對白給擊中,淚流不停。那是在窯洞裡,李慕白已逝,趕回鏢局配藥的玉嬌龍快馬奔來,卻依然來不及。她懊喪地跪落地上,而情郎剛在懷中死去的俞秀蓮,舉著青冥劍走來,一刀指向她咽喉,看進她的雙眼,幾秒之後,收劍,遞給旁邊的劉泰保。俞把自己的髮簪送給玉嬌龍,叫她去武當山,然後對她說:「答應我,不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
此前十五年,我不曾認真注意過這句話。那是因為當初的我,不覺得生命/生活中有多少需要選擇、需要決定的事。沒有多少想與不想,該或不該,畢竟那時候的我才十九歲。如今我三十四歲了,該是人生最巨大的選擇、最重要的模樣都已成形,正穩定走向前的階段吧?但事實上,我真的認真想過自己要什麼,並好好對自己負責了嗎?
那之後幾個月,我不斷想著這句對白。那次演講的對象是一群高中生,我沒有特別提這段,因為知道他們還不需要。但來到這篇文章,在「明心見性」、「虛竹而見真情」等等幾面鏡子跟前,迴盪心底的,已經沒有別的句子。我終於懂了:這段話,其實是整個俞秀蓮的人物故事,甚至是整部片的戲眼吧?
怎麼說呢?
當年,第一次看到王度廬小說就動心的李安,打定主意要改編後,自然面臨了該怎麼「毀掉原著」、拆出感興趣的元素,重構一部好電影的難題。而他找到的方法是:拉高玉嬌龍的角色,到接近反派的高度,把《臥虎藏龍》變成「兩個女人的戰爭」。這所謂戰爭,並不是兩女搶一男的三角戀愛,雖然電影巧妙地在某個層面上、融入了這味道,但他實際要說的,是兩套幾乎完全相對立/對應的女性形象和處境。
女俠俞秀蓮是鏢局掌隊,數十年來過著險路奔波、馬背上跑遍大江南北的生活,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與俠士們稱兄道弟,人脈和武藝都廣;反之,玉嬌龍是九門提督之女,盡享榮華富貴,門前門後被伺候得無微不至,但這樣的環境讓她窒悶,反而更令她嚮往江湖兒女的浪漫生活。
於是玉嬌龍暗地學武,又因為天份極高,直通頂尖。但她是為了好玩,以為當個英雄就會人人崇拜,就能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了。電影裡,玉嬌龍從頭到尾都使劍,又薄又軟的劍是最帥氣,卻最不實用的兵器,根本是為了舞台效果而存在的。反之,講求實際的俞秀蓮甚麼兵器上手,都能使得有聲有色,在必要的時刻防身退敵,卻沒有一樣能夠精通,更遑論炫技了。
貫串整個故事,玉嬌龍都在羨慕俞秀蓮,羨慕她過著書上寫的江湖生活,只等俞來提醒她:「洗不上澡,蝨子、跳蚤咬得睡不著覺,書裡,也寫這個?」而俞對玉則始終心情複雜,從第一次交手她就認出她來,出掌還刻意緩化掉自己的力道,顯是留一番餘地,想點悟她輒止。然而,隨著玉嬌龍越來越蠻橫,禍越闖越大,好姊姊終於看不下去了,再加上與李慕白的糾葛,幽微又複雜,後段在鏢局對打的兩人,是真的發了狠,俞秀蓮那見過世面的豁達和泰然,也蕩然無存。
這兩人對比,李安說她們一是「外陰內陽」,一是「外陽內陰」。外型嬌貴面容姣好的玉嬌龍,心底是不受理教、暴烈衝動的少年樣,追求武藝,面對命運展現出不服氣和想奪回主控權;反之,外表滄桑、被磨得掩蓋起女人味的俞秀蓮,內在卻是遵從儒家秩序,甚至「守婦道」的。對際遇及社會規範的安排,不論人事、生活,她都被動地接受和順服,這樣的「智慧」是很東方的,卻肯定讓(李安熟悉的)西方觀眾非常詫異。
玉嬌龍想像的江湖,是廣闊無邊的海,在其中悠游,無疑自在。但事實上,那是自成一套階級的社會系統,其中照樣有規矩,有輩份,有責任及各種無奈、為難。江湖不是海,根本是個潭,塞滿了太多為了求生而不得不兇猛的住民,在其中餐風露宿,提心吊膽地活。那是非常辛苦的,無怪乎俞秀蓮會說出「女人一輩子,總是要嫁人的」這讓你我驚訝的話了。
這之上還有個關鍵。改編自王度廬【鶴鐵五部】中的《寶劍金釵》、《臥虎藏龍》的本片,以兩對戀人為主角,然而比起玉嬌龍、羅小虎之間的年輕氣盛和烈愛,俞秀蓮與李慕白相守數十年,卻因為俞和李(已逝)的拜把兄弟有婚約,而始終不曾進一步。謹守此道的秀蓮,被如此儒家的「義」綁困得死牢,就為這枷鎖,蹉跎掉這對英雄俠侶多少年的人生?
這樣的秀蓮,看著玉嬌龍的跋扈蠻橫,自然更顯刺眼。原先還基於寬厚、慈愛的脾習想點化她,孰料她竟不領情,於是加倍地氣急敗壞。然而說到了底,那看不下去的最極致,其實是無比羨慕。她在玉嬌龍身上看到了自己一輩子辦不到、更不敢想,最悔恨地嚮往,最嚮往得悔恨的東西。所以才會有文首那句話,說給玉嬌龍聽,其實是在講自己。
而玉嬌龍的結局,也有著進一步玩味的價值。在此李安大膽地改編,讓知道自己闖大禍而懊悔的嬌龍,上武當山找小虎,一夜纏綿之後,跳崖了卻。那是個超脫,是真正對得起自己的唯一辦法。但在小說裡,玉嬌龍的跳崖卻是金蟬脫殼之計,讓全北京的人以為她為父求壽而捨身,實則她活了下來,那之後才去找小虎。
但敘完舊情後,天一亮,書裡的玉嬌龍提劍上馬,獨自一人到塞外流浪去了。透過玉嬌龍,王度廬的筆要說的依然是社會禮教、身份階級的牢不可破。名門之後的玉嬌龍,是堂堂大千金,怎麼可能和一個土匪頭子成婚?這是印刻在她潛意識深處,(終究)不可動搖的邏輯和桎梏。
所以再回頭,電影最後的安排讓我很想問李安:您覺得,對玉嬌龍來說,哪個結局才是真正「真誠地面對自己」?
俞秀蓮的悔恨來自錯過,來自自我欺瞞,以為能說服自己壓抑的,最終卻面對不了自己。玉嬌龍的悔恨則來自過錯,她的任性與脾氣,不也讓她從不曾靜下心來,問問自己「我要的是什麼?」——原著小說的結局,前面已經說過,但在電影裡,只看見玉嬌龍從來都沒有(或來不及)弄清楚自己要什麼,她只是被各式各樣的規範壓制,被各類的威權人物(師娘/父母/李、俞/江湖各色人等)強迫收編,而她做的一切都是直覺地反抗這些收編。
她要的自由,還只在「我不想被管」的層次,還沒能說出「我要什麼」。如此,看在她的角色上,又不免帶點悲愴了。
那麼這一切都在李安,以及編劇王蕙玲、詹姆斯.夏慕斯、蔡國榮的設計之內嗎?我想也不見得。李安自己說了:「電影比我大,電影引發的迴響又比電影大」,這句話我真喜歡,而且信奉任何好的藝術都該和創作者之間有這樣的關係,或說創作者該有這樣的自知和自我期許。這是謙卑,更是信仰藝術神秘的本質。
最一開始想拍武俠,是因為這是李安一直以來的夢。一心想把那個令人心醉神馳的,「既有優雅的意境可悠遊,又有狂放的豪氣可馳騁」的抽象世界給實像化,而且自我期許:把這題材從傳統國片中的感官刺激,提昇到「和真實情感與文化發生連結」的層次。
在他心目中的武俠片,應該要能體現小說的真蘊內涵,「除了武打還有意境,講情與義,情感來的時候如何處理愛恨才夠義氣,這對俠很重要。」又因為這是個想像世界,類似西方文學的奇幻作品,所以把內心的情感表象化、具體化更是重點。這是為何武俠片中的武打場面,總是設計得像舞蹈,因為戰鬥的實用性不是第一,「電影感」以及「情緒視覺化」才更要緊。
所以,武俠裡的「對打」不是你死我活、取人性命或逃命防身,而是「對待」。是兩人透過武術對話,溝通,說服或收服。第一場黑衣人在夜裡盜劍,俞秀蓮追擊,這一路上的動作都可以看到兩人的意圖:玉嬌龍要飛逃(掙脫束縛),俞秀蓮則一再抓她要她「下來」(地面/現實),更一再攻她的膝蓋、腿掌,要她跪下(向權威臣服)。
同理,李慕白與玉嬌龍這兩個最強者的對陣,是《臥虎藏龍》另一個多層次的漩渦核心。玉嬌龍得了寶劍,引來李慕白奪還,過程中意外發現劍法乃同門,而玉的資質之高,更讓原已退隱的大俠動了心,興起收徒之念。然而偏偏,這天資聰穎的後輩是個美少女,於是單純的收徒/傳學/技藝之爭,變成曖昧的情慾暗流。
她鬧而他壓,她逃而他追,她氣焰囂張,他卻始終篤定而「深情地」望著這塊寶玉,甚至願以性命相見。《臥虎藏龍》全片,李慕白也許不曾真的動過色心,但這樣鍥而不捨、近乎霸道地要另一人臣服於己,要點化其真質,要馴服其驁心,這樣的佔有和控制欲,其實也是一種極致的情感表現。
所以李對玉每一次出手,都是教化的意味濃厚,求的是三兩下威壓對手,讓她感受到絕對的實力差距,再體認武藝的份量遠比不上武德的重要。說他頑傻也可,說他惜才也罷,但這些自視是善意的「對待」,在玉嬌龍感受到的,依然全是收編。是父權,是威權,所以當然要反抗。
然而她不願拜師,卻更放不下寶劍。奮不顧身跳潭追劍的玉嬌龍,如丟不掉魔戒的佛羅多,不願向父權屈膝,卻把那邏輯內化在心裡,對權力與地位的象徵更加執著。她求的不是真正自在,她求的只是權位關係的倒錯。
有趣的是,在原著第四部《臥虎藏龍》中,李慕白、俞秀蓮的角色其實都沒那麼多的。若比較小說第二回《舞枚飛鏢黃昏戰古堡/安弓設網深夜御奇人》和電影裡的同一場戲,即蔡九父女加上劉泰保夜戰碧眼狐狸,就會發現:為了劇的架構,許多細節被修改了。譬如書裡這場打鬥,根本沒有李慕白,片中卻是讓他認出黑衣人的玄牝劍法,順便在觀眾面前道出他和碧眼狐狸的怨仇。而書裡殺死蔡九的是黑衣人的飛鏢,不是碧眼狐狸,但倘若戲也這樣演,玉嬌龍就真的黑掉了,這實在行不通。
也因為上述的更改,才帶出李慕白對玉嬌龍的執著。說起《臥虎藏龍》,大家一定朗朗上口李安的那句話:「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青冥劍」。那個你無所不用其極,無視一切禮教就是要奪得的東西,或無論如何就是要為自己守住,在一旁靜靜地景仰的——它意味著名聲,地位,或權力,但真正核心的意義卻是一片虛無。是一道冷光,甚至帶著暗暗的不祥。
但他也說了,參與這部片的每個主創,心底都有一個玉嬌龍,都有一股不受控制的慾望。你我看了也覺得如此吧?「她」可以是各方面的想望:愛情的,人際的,幻夢的,志業追求的,生活重心和方向的⋯⋯重點是,那慾望會在即使看透人世,放下江湖之際,仍然攪亂你,毀壞一切步調和節奏。所以李安問自己:玉嬌龍在李慕白心中,是否就是那個「驅策自我毀滅的力量」?那臨在月台際想跳下去的衝動,或賭徒在賭場裡,非輸個乾淨不會停止的「求輸」心理?
李安形容,這樣的衝動其實近似浪漫,是感性的力量。「(這你)擋不住的。擋得住,你這個人也沒啥味道了。」
那麼,他是在指責慕白最後的悲劇是咎由自取嗎?我想不這麼單純。應該說,這就是他對人世的觀察:俠之所以為俠,而不是僧,不是佛,就是因為有這些「味道」。也因為這樣,更被你我認同,因為說到底我們看武俠,嚮往的正是為你我所不能/所不敢,那為情為義而放膽一試的豪氣。另一方面,當有人為了情義,而反倒更綑綁自己直至絕境,那扼腕之嘆,也更刻骨蝕魂。
而如今,《臥虎藏龍》十五年了。當初剛上大學的我,現在走在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上,充實而滿足,但也在許多其他方面,仍需要思考、摸索、和自己對話。江湖是什麼?也許不是特定的某個世界,而是那一切吸引你投入,等待你追尋,卻又用無數的人際交錯和摩擦絆住你,讓你難以見本心的現世樣貌。
所以真正的看透,也不在信和義該不該守,或想像的自由是不是真自由,而是誠實問自己要什麼。別讓這一切魔障,和衝撞這些魔障的力量和傷痕,造成過錯,讓自己錯過。否則總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沒得選擇,和不曾選擇,後悔不已。
不論你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畢竟:人生只有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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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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