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家吧!」:大銀幕上的太空旅人們

2016/05/0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麥特,你將會看到一個棕髮的小女孩,頭髮亂亂的到處打結,因為她不喜歡梳頭,但那不要緊。她的名字叫莎拉。請你告訴她,媽媽找到她的小紅鞋了,她好掛心那隻鞋子,原來就掉在她的床底下。請替我好好抱她一下,親她一個,跟她說:媽媽非常想念她。跟她說她是我的天使,她讓我好驕傲,非常非常驕傲!跟她說,我不會放棄的。

 

告訴她我愛她,麥特。跟她說我好愛好愛她。

 

幫我這個忙,好嗎?

 

……

 

收到。那我們出發吧!」

 

※                     ※                     ※                     ※

 

即使過了快三年,再一次重看《地心引力》(Gravity),依然被那倒數二十分左右的轉折感動得一塌糊塗。從那裡開啟的一整段,充滿勇氣的旅程,既是樂觀,更是救贖。當珊卓布拉克進入「天宮號」太空站,在重返大氣層的神舟艙坐定,天宮已經偏離軌道,因為摩擦大氣層的上緣而開始分崩離析。散落的各部位,像拖著火焰尾巴的候鳥,飛劃過海面,那個俯瞰的鏡頭超熱血。至今每次看,我都在心裡想著:這就是一個商業故事最純粹,最精練的樣子啊!

 

珊卓布拉克的角色是個科學家。雖然具備上太空的體能和知識,但電影前半的她話少、驚惶而且(相對)柔弱,接著意外發生,同伴殉職,她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唯一生存下來,也是唯一能讓自己依靠的人了。故事還一邊告訴我們:她是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意外奪走她的女兒,澆熄她的生命之火。然正如麥特(喬治克魯尼的角色)說的:孩子死去,這是最悲慘的遭遇了,但你要就此放棄人生嗎?還是要放下過去,繼續向前,好好欣賞沿途的風景?

 

因為動力,因為轉變,因為心結和解開它的契機,這趟回家之路變得氣勢非凡。這部短短九十分鐘的電影,也跟著情緒飽滿。那為什麼,我要在此談《地心引力》?因為同樣在最近,我剛重看了《阿波羅十三》(Apollo 13),整整二十一年前的電影了,現在看是濃濃的「經典」味,從敘事到選角到情緒到細節,都真優秀。另一方面,它又讓我覺得:二十年後的現在,觀眾你我對角色的心境 / 動機的描寫要求,真是越來越高了。

 

《阿波羅十三》是當年最成功的好萊塢片之一。忠實改編歷史,用心刻畫臨場感,把這趟「NASA史上最驚險的出包」拍得戲劇性十足,視覺更叫人難忘。它在隔年的奧斯卡共被提名了九項,包括最佳影片、劇本、剪接、男女配角,也包括音效、配樂、視覺效果、美術等等。全面性的肯定,讓它至今仍是導演朗霍華評價最好的作品。

 

電影伊始,我們看到超年輕的湯姆漢克為首的卡司們,正在家中觀看阿波羅十一號(1969年7月20日)登月的轉播。現在的你我,早已習慣了超人亂飛,星艦亂飛,或剛彈也亂飛,但現實是:人類想要安全脫離地球表面,就是一件不得了的難事。登陸月球曾是半世紀之前,那一整代人類的夢想,探索宇宙、劃下新疆界,更是參與者的生涯祈願。不是為了尋找新家園,不是為了迎戰外星人,不必擔心會「發現」或「遇見」什麼,就只是想去,想留下一個足跡——那真是好單純的年代呀!

 

沒幾天後,湯姆叔及他在《阿甘正傳》(Forrest Gump)的同袍蓋瑞辛尼斯接到了通知,被臨時調班成半年後發射的「阿波羅十三號」登月組員。故事飛快地走過訓練、準備,大家都在問:會不會擔憂「13」這個不吉利的數字?他老婆甚至弄丟了結婚戒指,原本還不敢來送行。接著火箭順利升空,航道按計劃設定,然後是那句傳誦古今的台詞:「休士頓,我們出問題了(Houston, we have a problem)」。

 

就其類型,《阿波羅十三》是所謂太空求生電影(Space Survival Film),要去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問題之後「怎麼回來」。看過本片的觀眾一定記得:船上兩位老鳥(湯姆漢克斯比爾派斯頓)跟臨時頂替的凱文貝肯(當年仍要負責詮釋風流輕佻、暴躁不可靠的形象)之間,一直有張力;因為麻疹發病的疑慮而臨時被撤換的蓋瑞辛尼茲,則是在地面上陪著同伴們不闔眼,同步尋找解途;諸位太太和家人扮演看電視聽廣播、焦急無助的(典型)角色——這在現在的電影很少看到了。更重要的是艾德哈里斯,在《絕地任務》(The rock)大放異彩的前一年,他先在休士頓坐鎮指揮,作為整趟任務的司令官,扮演經典的危機處理者。

 

多年後在《地心引力》,艾德哈里斯客串休士頓的通訊配音,這顯然是導演艾方索柯朗致敬的方式了。

 

回到《阿波羅十三》,所有人一點一滴解決困難,在四十萬公里的兩端想方設法,一題接著一題:電不夠用,溫度太低,航線的瞄準,資源重新分配但插頭不符……乃至最後突入大氣層,受傷的船體究竟擋不擋得住熱?每一項都是賭命的選擇。而命運之神就這麼一次次眷顧他們,照看他們。這當中的工程原理,機率取捨,人心反應都是戲。這也是一部求生電影最重要的起伏元素。

 

所以岔題想想,同樣由阿湯叔主演的《浩劫重生》(Cast Away),不也是透過合情合理的求生過程,來堆疊成戲?《地心引力》的情節也是一連串決策,在意外過後的太空中尋找活路,流浪在一個個太空站之間,抓一線生機。還有近期的《絕地救援》(The Martian),即使場景遠在火星,你我看的仍是主角運用一切資源,努力活下去,更要努力尋找逃脫之路。

 

在這些故事背後,都有同一句核心話語:「我想要回家。」在阿波羅十三的儲氧罐爆炸後不久,地面團隊斷定已經不可能登月,艾德哈里斯召集所有人說:「從現在開始,我們的任務修正為:全力救他們回來!」而儘管在飛越月球當下,三個太空人無不惆悵地看著窗外,感嘆「都來到這麼近了」,但湯姆漢克的角色隨即說了:「我想要回家!」

 

(對了,阿波羅十三號至今,仍保有人類飛離地球最遠的紀錄。所以這可是史上最遠的三個旅行者的故事啊!)

 

那樣的執念,貫穿多少冒險,也貫串片中多少個人物:想回來的,想幫他們回來的,焦急等待的,都清澈同心。而不論是被困在太空,或漂流荒島,或掉在火星,每一部求生片的主角都在盼著「回去」,在這些安排之上,還有《地心引力》賦予角色心理的轉折,讓珊卓布拉克的「我們出發吧」更深刻震動人。因為絕境更絕了,孤單更徹底,沒有(不論遠近的)同伴的相助,沒有機率可賭,讓她一度要放棄,也讓後段的孤注一擲,被襯托得更有力。這正是我說的:二十年後,觀眾期待的情緒滿足,又更高一層了。

 

(反之,《絕地救援》的麥特戴蒙當然討喜,但不論內(本身的求生意志)或外(客觀的環境條件)都沒有大起伏,從頭到尾都樂觀,雖然我知道這是原著如此,但整個求生過程就少了什麼。這也是我對雷利史考特這次的表現有點失望的原因吧?)

 

再說另一個更動人的「我想回家」,是2009年的《月球漫遊》(Moon)山姆洛克威爾也是一人演戲,獨自在月面的採礦工作站值班三年,等到快回家,他才驚覺自己的「身世之謎」。我在文章裡寫道:「當山姆發現他的記憶只是一部電影,他的存在只有工具意義——被孤獨感淹沒的他,即使在地理上失重久矣,至少和(想像中的)現實還保有時間的相對感。如今,卻連這層聯繫都被消滅了。瞬間的傾塌終於讓山姆真正地迷路,而慨嘆和疼惜,也自此跟隨我們的目光。」

 

於是,當山姆好不容易打通那電話,卻成為最心碎的一刻。「那震碎心弦的事實襲來眼前,獨自一人在登月車的他,是多麼無法承受,而蓋上了螢幕。他說:『我想要回家(I want to go home)……』」

 

那是多麼巨大的,讓人心疼的傷與痛啊!

 

但到了最後,《地心引力》的心境蛻變,《月球》的決定探索新世界,《絕地救援》的臨起飛之前,麥特戴蒙那難以置信的激動,還有《阿波羅十三》的重返艙「奧德賽」在消失了四分鐘後,恢復通訊的那句「休士頓,能再見到你們真好!」——每一個折磨主人翁(也折磨觀眾)的故事,都是為了成就最後讓人鬆一口氣的滿足。在《阿波羅十三》裡,湯姆漢克的角色受訪,說起過去服役期間,有一次他開著戰機,執行夜間的海上任務,為了保密所以母艦不予照明,但他的導航系統卻壞了,燃油也快用盡,最後甚至連駕駛艙的燈都故障了。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海面上有一道綠色光斑,彷彿機場跑道上的導航燈⋯⋯

 

「原來那是某種,因為被船隻驚動而浮上水面的綠藻。它們帶我一路飛回母艦。但如果我的駕駛艙燈沒有故障,我就不會看見它們——所以,你永遠猜不到哪些事件的發生,最終會帶你回家。」

 

在重返大氣層的途中,珊卓布拉克對休士頓發送了最後一段通話:「在我看來,這件事只會有兩種結果,要嘛我安全地回到地面上,然後有個超神氣的故事可以吹噓,要嘛我就在接下來的十分鐘燒成灰燼。但兩種我都可以接受,因為無論如何,這都會是一趟超精彩的旅程。我準備好了——」

 

※                     ※                     ※                     ※

 

文章寫到這,我突然明白為何《地心引力》末尾那一整段,讓我這麼激動了。因為二十一年前,在《阿波羅十三》最後消失的四分鐘,那沒有被滿足的驚險,終於被多年後的好萊塢補齊。而不論神舟或奧德賽,它們在回到對流層之後,都張開了降落傘,墜入水中。於是太空人爬出艙外,就像又一次離開子宮,重生、舒張,面對這個差點就不再見的世界。

 

不論太空、荒島、月球或是火星,「回家」都是他們的心願。而或許更重要的不是家,是回到原本的人生軌道。即使接下來仍是冒險,但走過這遭的旅人已經勇氣翻倍。這樣的升級,正是你永遠猜不到的,意外的旅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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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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