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駭客任務三部曲》:人性的強大,足以媲美神

2016/05/1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愛』只是一個字。重要的是它代表的那一份連結。」

 

(Love is just a word. What matters is the connection the word implies.)

 

開始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問自己一個問題:過去這十七年來,有沒有哪一部科幻片曾經超越【駭客任務系列】?所謂的超越不是指藝術價值,畢竟電影的好壞見仁見智,而是在創作規模上、概念新穎性、劇情的完整度,以及甚至影響力層面⋯⋯左思右想,我只想到一部《全面啟動》(Inception)能相提並論,但那又只是一部電影,不是完整的史詩戰役。

 

於是在那三張DVD早已被塵封,回頭想只記得它們「很酷」的現在,重新確認「在那之後,也許有拍得更好,卻沒有企圖心更大的科幻片了」——這結論真有點嚇到我自己。

 

接著我還想問:在這個故事的核心,最念茲在茲、金光閃閃的詞彙是「希望」和「相信」,那麼它真正想說的,究竟是科幻?還是哲學?

 

讓我們直接跳到三部曲後段。造物主告訴尼歐,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宿命,身為救世主的你必須本著悲天憫人的胸懷,選擇為「大愛」摧毀錫安城,拯救剩下多數的人類。然而尼歐拒絕了,他不照安排好的劇本走,因為理性、邏輯、輕重權衡等等都不在他當下的考量,他在乎的只有崔妮蒂,只有愛人的安危。

 

而正是這個不合邏輯的決定,搭配另一項意外:防毒程式史密斯的被感染和暴走,讓整個母體陷入造物主無法掌控的混亂中。這樣的沒道理,最後卻變成契機,帶來了「和平」,它的背後則是千載難逢的機率——換言之,這正是突變,是演化的關鍵。而不照劇本走,不選安全可以預期的未來,執意賭那機率的尼歐,讓我想到了誰?當然是宮崎駿《風之谷》漫畫中的娜烏西卡了。

 

所以這故事真正想說的是科幻嗎?是科學的發展、人與機器的關係嗎?或其實是人與命運的對望,是人性和選擇,是直覺的力量?而它所「反對」的也不是科學/科技,是凡事照著道理走,以理性為依歸的決策邏輯吧?

 

且讓我們細說從頭。1999年,華卓斯基姐妹(The Wachowskis)《駭客任務》(The Matrix)橫空出世,震驚了一整代東西方的觀眾,它的結構新銳,但它的魅力(及源源不盡的討論價值)來自四項重要的特色:一是彼時剛萌芽的網路概念,關於現實與虛擬中的「真」或「假」,包括人所感知的世界,以及人所表現的自我;二是資訊語彙的導入,關於電腦結構和程式邏輯,又專業又炫(又宅)的一整套世界觀設定;三是和前面相反,大量的宗教符碼在其中,從人名地名到對神諭、祭司等等的信仰,帶來濃濃的神學味;最後是電影的呈現,不只有最新的電腦特效,炫目的攝影技巧,還有港式功夫的運用,讓這部片「好看」到破表。

 

而它的主題,則可以列入所謂的賽博龐克(Cyberpunk)類型,亦即對電腦大幅發展後的未來世界的悲觀:在人類日常的生活中,大量充斥著機械,人與人之間卻變得冰冷、疏離,原先被設計來幫助生活的工具,反而圍困了我們。

 

所以方向上,《駭客任務》當然是一部反烏托邦(Dystopia)電影。片中終極的對比是:末日荒原般不見陽光、也食不知味的「真實世界」,及一切享樂和美好都被電腦設定完備,餵養給你的「母體世界」。前者艱苦但是自由,後者僅只是虛幻的表象。而選擇母體被視為懦弱的叛徒,意欲「奴役」我們、把人類變電池農場的電腦主機,則是最大的惡魔。說到底,這是典型科技悲觀論的科幻片,但它也遺留下一個疑問:如果在母體中,一個人能完整地體驗生命歷程,包括喜怒哀樂、成長與陪伴與回憶的累積,甚至是愛與被愛,你又怎麼能說「真實世界」一定更值得活?

 

《駭客任務》第一集永遠改變了好萊塢。在商業元素上,傳統動作片的「肉搏」已經不再能滿足觀眾,港式功夫的「舞蹈」美感,那流暢如水的優雅,取代了陽剛的肌肉和重砲,那之後《追殺比爾》(Kill Bill)《重裝任務》(Equilibrium)和李連杰的《救世主》(The One),都明顯受到影響。攝影上,兩位導演獨創的「子彈時間(bullet time)」讓你我看得瞠目結舌,崔妮蒂的大鵬展翅、尼歐的下腰躲子彈,都深深烙印成為經典。而在主題上,原來觀眾對偏向黑暗的科幻——亦即更接近《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而非《星際大戰》(Star Wars)——的接受度這麼高,照理講這應該打開一扇大門,讓更多創作者拿到大筆資金,實現天馬行空的雄心吧?

 

但如前面說的,十七年過去了,除了《全面啟動》,剩下的敢於這樣挑戰觀眾、超越《駭客任務》的科幻片,就只有它自己。

 

2003年,在第一集的四年後,《重裝上陣》(The Matrix Reloaded)《最後戰役》(The Matrix Revolutions)上映。而在上映同時,團隊製作了《駭客任務動畫特輯》(The Animatrix),其中的《二度文藝復興》(The Second Renaissance Part I & Part II)用前傳的形式補足了世界觀,也從根本處改變了這個系列的科幻態度。在那兩段動畫裡,描述最初人類造出大量的機器人作為服侍,但即使人工智慧越來越發展,人類對待他們卻像不折不扣的奴隸。這當然是種族主義的重演。終於在一次事件中,一個想要活下去(不想被銷毀)的機器人殺死了主人,引起全人類對機器人的排斥、懼怕,進而發展成種族衝突。最後所有的機器人出走,在肥沃月灣(人類文明的搖籃處)建立了自己的國度「01」。

 

短短數年間,憑著壓倒性的工業效率,01成為世界上經濟的強權,無計可施(更難以接受)的人類於是對01宣戰,之後才有了第一集電影裡提到的,絕望的「黑暗風暴計畫」:太陽被遮蔽了,最終戰敗的人類被機器豢養起來,變成電池。

 

從《駭客任務》的科技悲觀論,來到前傳中人類對「非我族類」的惡毒,華卓斯基姊妹的眼光悄悄在改變,也帶給後兩集的大翻轉合理的轉圜。還記得當年,先是被《重裝上陣》又更上一層樓的魅力給震懾了:數百個複製史密斯圍毆尼歐那場戲,完全是影史未見,真實與動畫的切換演出,若不放在現在超高畫質的螢幕上,根本分辨不出來。然後是那場再也沒人能超越的高速公路追逐,電腦人跳在汽車引擎蓋上的壓迫感,和墨菲斯持武士刀的帥勁——但到最後,尼歐和造物主在那房間的對話,小小年紀的我終於看得完全當機。原先期待救世主戰勝惡魔,卻發現背後原來有更大的陰謀,主角們只能等著被收編,這是多麼深的絕境?

 

如今再回想,才明白導演姐妹想呈現的,其實是電腦的客觀性。機器沒有情緒只有取捨,它們只想生存下去,所以得設法維持人類(電池們)的穩定,容忍混亂的滋長,到某個程度再加以撫平。如此一再重複,而給予救世主(順應人性的)選擇,就是最合邏輯的手段。

 

所以這些反派也都不是「壞人」。他們不會來陰的,不會食言,也不享受殺戮。當尼歐發現祭司也是一支程式,保護她的大天使賽若膚亦然,你我的直覺反應是:為什麼程式會站在人類這邊?這卻凸顯了我們的價值盲點:看待一個角色,都先用「他是誰」去推測他的意圖。事實上祭司的存在是為了理解並追求人的直覺,賽若膚的存在則是為了保護她。他們所做的,僅只是遵從自己的目的(purpose)而已。沒有善惡道理,也沒有族群認同或背叛與否的問題。

 

再到《最後戰役》中,有個角色是發電廠管理程式,他生了一個女兒,而他在乎她的安危大於任何事。來到此,對擁有人性的機器人的同情,讓這系列有了《瓦力》(Wall-E)《變人》(Bicentennial Man)的溫度,人與機器的二元化約早已被推翻,何況還有程式嚮往混亂,還有程式會嫉妒、會背叛彼此⋯⋯系列最後真正的「反派」是史密斯,但他又不代表「惡」,而是個系統變數,是被病毒感染的防毒軟體,是為了破壞尼歐,而無限膨脹自己——要再過五年後,我們才會真正明白這樣的反派的魅力,那惡角與主角互相補完,「you complete me」的雙生關係,由一個叫小丑的角色,在一部叫《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的電影中重生。

 

而不只是對人工智慧的看法,這系列還有其他迷人的論辯,同樣難以被時代刷去。第一集討論網路和匿名,關於「現實表象」的虛假,「真正的真實」的荒蕪,和「看穿了虛假」的自由,這些前面都說過了。有趣的是,在千禧年前後,「網路上的身份」幾乎就等於匿名,但在十多年後的現在(因為臉書的興起和主宰)卻不再是如此了。如今的社群網路是現實世界的延伸,只是更快速,更跨越空間,至於現實中的自己和網路上哪個是真實?似乎已經不太是問題。因為沒有了匿名,就兩者同樣真實,或都同樣虛假。

 

來到二三集,故事的主體是一場大戰,是征服和防禦,是混亂、平衡以及平衡的不可得。是理性/因果取捨與直覺/信仰希望的對立。而我喜歡它在最後,否定了以大愛為重的宗教情懷,肯定了入世的「愛」的力量。如今回頭再看,我會說【駭客任務系列】真正談的是可能性,是造物主說的:「希望是人類最大的力量來源,也是最致命的弱點。」而這希望面向的是什麼?是對「擺脫控制」的信仰。

 

所以這裡,可以先解答前文留下的、第一集的盲點:美好安逸的母體生活有什麼不好?不好在於,如果一切都是被給予被安排的,那就是有限的,人類將永遠得不到電腦世界不懂的、不曾記錄過的、無法模擬的東西。缺了這層可能性,當突破現狀的(意外的)機率等於零,就是被禁錮,就是不自由。

 

這「控制」的主題在電影裡,先是由第一集中電腦對人類的豢養徹底地體現,再在第二集透過議員和尼歐的討論,指出即使是錫安城的維生控管系統,也跟其中的人類有著相互控制、相互依存的關係。由此延伸,只要人生在世,人與環境或人與人之間(因為各種正面或負面的羈絆)都在彼此控制,這種種控制構成所謂的「宿命」,否定了《型男飛行日誌》(Up in the Air)的空背包理論的實現可能。任何時候當你做出選擇,幾乎都有這樣那樣的考量必須權衡,在此輕彼重的天平上拉扯。而如果永遠都做「對」的事,即永遠照著理性走,說到底,你就是被命運控制著。

 

然而,被控制一定不好嗎?如果能夠選擇才是存在,那麼「做出不合理性的選擇」是否就是真存在?但被感性牽著走,不也是一種控制?那些我們總是帶著浪漫口吻說的「使命感」,又該如何解釋?

 

【駭客任務系列】提出的解答,是往新世紀(New Age)的概念去尋找。這也是為何,在相對硬科幻的環境裡,故事中的人們卻一再強調希望和信仰、自我以及「愛」。在新世紀的思潮中有個經典語句:You create your own reality(信念創造實相)。在第一集裡,即使母體餵來的資訊是虛擬的,但有一條重要的規則是:在母體裡死去,現實中也活不了。因為當你的心相信自己死了,肉體會跟著停擺。由此延伸,墨菲斯告訴尼歐:「只要你相信,就可以憑意志改變母體」——既然母體只是電腦餵給人類的一連串感官訊號,那麼當「心」能識破這一層表象,就可以命令大腦發出相應的電波,改變母體的運行規則。

 

這是用科技的語彙,轉譯許多宗教都相信的:心靈可以突破肉體限制,甚至扭轉我們看到的世界表象。再擴大解釋之後,進一步翻轉了上述的鐵律:只要心靈相信不死,母體裡的自己就能復活。

 

在第一集末尾,讓尼歐復活的真正關鍵是「愛」,是信仰的力量。再到《重裝上陣》最後,讓尼歐作出選擇的也是愛,而背後的理由(一如《最後戰役》中獨闖機械城市的他)都是「我相信」。這樣的霸道,呼應著另一句新世紀的思維:Humanity is God(人性就是神性)。終究【駭客任務系列】一如許多優秀的科幻作品,最終強調的依然是人性的價值,那為了情感而不顧理智的直覺,是你我的致命弱點,也是最大的力量來源。這就是人性,它的強大足以媲美神。

 

而在貫串三集的,尼歐與祭司的對話中,她不斷開示他「真正的重點不是哪個選擇才對,而是選擇背後的理由」。知道自己為何而戰,比如何去戰、勝敗與否更重要。認清自己存在的目的、想達成什麼,也比自己是誰、有何宿命重要。我們總是直覺先行,很多時候你我面對問題早已做好了決定,真正該做的是釐清「為何」,因為比起世界,我們更需要認識自己。

 

從第一集的驚人形式,到二三集的具體史詩,我始終相信【駭客任務系列】是沒有讓人失望的。華卓斯基姐妹透過力道夠強的主角群,撐起整個世界觀,讓那之後十幾年,多部反烏托邦的青少年科幻片都顯得輕浮。救世主在最後選擇犧牲自己(而不是犧牲別人),換來機器「講信用」地停戰,這結論看似妥協,實則越想越有餘韻。

 

所以,我們到底能不能選擇?能否真正地擺脫控制?我們該不該相信直覺和愛,相信感性大過理性?而什麼樣的「感受」是真實?什麼樣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這一切問題,雖然有浪漫的劇情作答,但其實她們很清楚,思辨還沒有結束。十多年後,華卓斯基姊妹再推出影集《Sense8》,這次要從各個角度討論認同自我、真實與虛假與面對自己的誠實。如果心裡住著不只一個自己,看待問題的方式和回應,勢必也會不一樣吧?這樣的人,是不是就真的自由了?

 

她們的追尋之路還在繼續。而身為觀眾,我也樂意繼續奉陪,一路陪她們往關鍵之地,往萬物之源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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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ublic Domain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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