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天堂樂園》到《海上鋼琴師》:光的去向、音的迴響

2016/04/1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電影會豐富人生。但只要放得夠久,其實是反過來,人生會讓電影的氣味永恆。

 

這麼多年後重看《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我發現它的第一個鏡頭:畫面中央是一盆植栽,後面是波光粼粼的提雷尼亞海,白色窗簾飄飛著,而鏡頭緩緩後退⋯⋯這一整段兩分鐘,導演讓顏尼歐莫利可奈(Ennio Morricone)〈新天堂戲院〉主題曲從頭奏到尾。當年,這是敘事者要我們洗掉煩憂,沈澱雜念,準備好浸入銀幕上的世界吧?但現在,卻讓我在腦中不斷吶喊:「天啊這旋律!這旋律⋯⋯」

 

 

不能再熟悉的熟悉,這旋律讓我當場分心,思緒在二十多年的記憶磁區迴繞,聯想起好多好多。我想起國中的時候,家門外的大斜坡;想起海岸邊,扎腳的細沙子;想起旅途上,火車的大窗景;想起校園裡,長長的斜影子⋯⋯那麼多,曾讓我覺得就像在電影裡的片刻,如今都隨著它湧上來,觸電一般通透全身。

 

我還想起孤單,想起溫暖。那溫暖讓如今的孤單更孤單了。我想起成長,想起遺忘。是無法遺忘的什麼帶來成長?我想起曾經嘗受過的,無意間記住的,深深冀望和渴求的,和永遠放不下的。於是談《新天堂樂園》,真正要談的遠遠不是電影本身,而這正是它的核心寄語:人生與電影,互相映射成路,朝電影而去的人生充滿光彩,但電影的存在,更讓「看電影」這件事——去看的路上,在看的當下,看完那一刻,及之後的很久很久,都在生命中留駐。

 

於是我繼續把電影看下去。故事開始,成年的薩瓦托雷接到奧費多的死訊,閃著雷雨的羅馬夜,從此難以成眠。他回想起小時候——在西西里島上的小鎮,小男童多多最愛到鎮上的教堂幫忙,但他虔誠信仰的對象不是上帝,而是在教堂後方、比神像更高的牆上吐射光線的那張石獅子臉。石獅子背後是小小的放映間,老舊的放映機正轟隆轟隆運轉著,放映師奧費多就在那裡面工作。

 

放映室的牆上貼著《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海報,鮑嘉與柏格曼深情對望著。原來,這座教堂同時也是「天堂戲院」,是鎮民最重要的娛樂聚會場所,神父則是電影審查者,太過浪漫或露骨的鏡頭(尤其吻戲)通通被他搖鈴標記,喝令奧費多剪除。小多多喜歡趁這時候,躲在簾幕後面露出小臉(笑臉)偷看,或跑到放映間去煩奧費多,央求他教他放映。

 

《新天堂樂園》是個緬懷年代,也緬懷童年的故事。多多人小鬼大,古靈精怪,他與奧費多忘年的交情,像爺孫像父子,更像惺惺相惜的兩個影癡。他愛看電影,想學放電影,起初奧費多不從(我這工作就像奴隸一樣,而且永遠孤零零一個人!)但最後拗不過他。當年僅僅三十二歲的導演朱塞佩托納托雷(Giuseppe Tornatore)特地回家鄉取景,找到了童星薩瓦托雷卡西歐(Salvatore Cascio)和法國資深男星菲立普諾黑(Philippe Noiret)對戲,真是萬中選一。他們的默契對味,那段小多多和奧費多討價還價(不對啊,為什麼我的東西卻是由你保管?)的戲,至今千看仍不厭倦。

 

兩人的互動驅動全片,看著鎮民不能沒有電影,看著戲院被火燒落又重新建起,看著男孩長大、接手奧費多的工作,創作電影的心也跟著初戀一起萌芽。再到終須別離那一刻,《新天堂樂園》藉由倒敘,把鄉愁和童年的滋味綑在一起,緬懷一個老友,也緬懷過去的自己。同時它還拍出曾有一個年代,「到戲院去看電影」在人們生活中,是多麼意義豐厚。

 

這讓我不禁想起:時至今日,看電影變成一件越來越專業的事了。在專門的戲院,精良的設備裡,受過良好教養(訓練?)的觀眾安安靜靜看電影,欣賞藝術也好,享受刺激也罷,都不再是一件可以「不專心」的事。但在過去——不論是片中五零年代的義大利,或也許二三十年前的台灣,看電影不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它根本展演著生活的多樣活力。

 

故事裡,鎮民在天堂戲院中經歷各式各樣的「人生」,他們在其中相遇,相戀,相捉弄,相欺負。戀人在其中歡愛,母親在座位上哺乳,風塵女子甚至在小房間接客,也有人在戲院死去。人們愛看電影,因為不只遁入魔幻時空,也來到一個嘉年華會的空間,陪伴彼此。另一方面,他們當然是「愛電影」的,跟著銀幕上的劇情咆哮,哭泣,咒罵,歡呼,就算不「專心」,又怎麼能說他們不投入呢?

 

《新天堂樂園》緬懷的,是那樣形式的對電影的愛。它還描寫多多的電影夢。從小就喜歡盯著膠卷,自己配上對白的多多,到了青春期拿著Bolex相機(沒錯,就是侯導曾想拍完整部《刺客聶隱娘》的超古董相機)拍身邊的世界,發掘了他的女神。到了中年,他真的成為一個電影導演了。但這故事從頭到尾,沒有呈現他成名後「電影」的樣子,只讓他回到家鄉,回到即將報廢的殘破戲院,看著往日,想曾經。因為真正重要的不是電影帶給他什麼,而是他跟電影的相處,是什麼被留下了,什麼留不住,只能和記憶默默相望。

 

所以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真正重要的也已經不是看過什麼電影,而是你跟誰去看,看完以後說了什麼,是否改變了你生命的軌跡?還有,你在哪間戲院累積最多的記憶?

 

而在此,我想先岔往另外一部片。在《新天堂樂園》的十年後,導演托納托雷和顏尼歐莫利可奈又合作了《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描述一個男嬰被遺棄在郵輪上,被工人們撫養長大,流露出無上的音樂天份,成為船上的專屬鋼琴師。然而,這艘船就是他的世界,當這世界擱淺了(海上觀光的黃金年代消逝),他要怎麼離開,前往下一階段的人生?

 

對藝術的執著,構成了托納托雷創作的主題,從《新天堂樂園》貫串《海上鋼琴師》,後者甚至更形而上,更純粹了。多多和奧費多都「愛」電影,但在《新天堂樂園》沒有拍出來的藝術家氣場,成為《海上鋼琴師》的核心,主角1900被形容為「莫札特轉世」,熱愛音樂入了魂骨,更有天賜的才華。而故事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讚嘆他,紀錄他,更緬懷他、可惜他。

 

我想說的是,若順著我自己的記憶,其實對《海上鋼琴師》的配樂的愛,還更勝《新天堂樂園》。初見大陸的寬闊,夜半玩琴的神童,低吟惆悵的危機,及毫無準備就撞上愛情、引發的慌亂柔思⋯⋯

 

近二十年前,顏尼歐莫利可奈為《海上鋼琴師》寫下了他認定的天賜樂音,看完至今,我仍然相信如果上帝有慈和美,這就是祂哼唱的旋律。那之後十年,我在《七生有幸》(Seven Pounds)再次遇見1900的〈The Crisis〉琴音獨奏時,幾乎要撫掌叫好,稱讚那部片的選擇了。

 

 

回頭來說,這麼多年後重看《新天堂樂園》,其實心裡的感受和預期中蠻不一樣的。毫無疑問它是經典,行雲流水的情感流瀉,從第一分鐘到最後一分鐘都飽滿,溫度和笑意皆俱。然而它的經典,又不在某種深沉的厚度,而是信仰,是那樣純直地描寫情感,描寫時代,描寫人們對電影的崇敬和憧憬。

 

這是一部「愛電影」的電影。這當然也是一部講電影的電影。它讓我想起《千年女優》,從一個時代的消逝談情感的連綿延續,那些一度熱烈的哀樂怒喜,構成人生真味。只是,《新天堂樂園》多了鄉愁的溫度和喜趣,沖淡了想要追回、抓回的衝動,片中重要的一刻,是熱門強片讓戲院整個爆滿了,許多鎮民不死心,枯等在門外的廣場,這時候奧費多動了手腳,洩露「天機」到廣場上,讓大家在室外看免錢⋯⋯

 

那一刻歡聲雷動。那樣的快樂現在不再有了。於是消逝的不只是時代,更是一種生活方式,是獨特的小鎮氣味,人們如此需要電影,因為小鎮生活太需要出口了。然而小鎮的「小」,又成為後段的主題——奧費多告訴已經長大的多多:這裡容不下你的夢想,一直住在這裡,你會以為這就是世界的中心。你應該離開,去大都會闖一闖,永遠不准回來!

 

他說:「我不想再聽你說話了,我要聽別人談論你。」當多多問他這又是哪部名片的台詞?奧費多回答:「沒有,這次是我自己的話。人生不是電影,真實的人生要比電影困難多了。」真實生命的痛楚,以及錯過,不是膠卷和虛幻的影像能夠乘載、承受的。

 

在此的「離開」主題,在十年後的《海上鋼琴師》更被認真地討論。面對外在世界(岸上)無垠的幅員和無窮可能性,1900卻退縮了,說出:「鋼琴上有八十八個鍵,是個有限的世界,這我可以面對。但是看看外面哪!那是個無窮的鍵盤,我要怎麼在上面找到我的音樂?」

 

郵輪上的空間,或其實只要一架鋼琴的長和寬,就足以讓音樂無限,讓他的才華翻飛。一旦離開那裡,去處也許無窮,但能得到的,也不過就是名聲、掌聲和其他身外之物。當年多多不離開西西里島,就沒有空間創造藝術,但《海上鋼琴師》神奇地提出反例:有時候藝術需要的,不是被認可,而是讓它能安心地自處,已經完滿。

 

如此剛好,重看完《新天堂樂園》的幾天後,我在一場演講裡聊到生活與電影,關於自己的生活現在被電影填滿,去消化和「感受」電影是我的工作,也幾乎構成我看世界的一扇大窗。甚至變成我和它溝通的重要素材。「這會不會變成分不清虛幻和現實?」我也曾這樣問自己。還好,我的答案是:看了夠多電影,就會發現沒有哪部戲對人生的詮釋,是不會被其他戲推翻的。總有更冰冷、更荒謬,更接近「真實人世」的情節被寫出來,破滅你美好的嚮往。

 

所以故事當然是假的。電影讓我看待生活的眼光添上戲劇的趣味,但不會變成我決定人生的依據。只不過,對電影的愛,確實驅動著我的日子向前。

 

在《海上鋼琴師》最後,郵輪炸毀了,一個時代終結,如天堂戲院的頹毀。有些記憶注定只能留在經歷過的人夢裡。從這篇文章初寫,我就一直在想:真正讓我有岔出電影外的、生命記憶印痕的戲院,是哪一間?原本直覺是西門國賓,但更貼合的答案也許是:是我爺爺當過數十年經理的嘉義「遠東戲院」。從首輪到變成二輪,黑漆漆的入口與樓梯間,只要點個頭(我們這些小孩)就能入場的特權,到最後整個拆了變停車場,根本是專屬於我們的天堂戲院。只是在那裡,看過什麼電影?感受如何?如今都不記得了。

 

但就像《乘著光影旅行》裡,關本良導演的聲音說著:「拍電影的人,看電影的人,都在旅途上,一個在回程,一個正要出發。當光束掠過頭頂,一明一滅的光,是無法停歇的旅行,人生遺失的一塊碎片。」看電影的我們逃遁當下,同時也在累積人生。已故影評家羅傑伊伯特(Roger Ebert)形容《新天堂樂園》裡的奧費多就像多多的父親,而他的母親則是「電影」。父親和母親最後,一起留給他珍貴的遺物——那卷「吻戲大集錦」的膠卷成了永恆,讓每個看過這部片的人都忘不了。最後還印上大大的「The End(劇終)」,但你知道戲裡的他,以及戲外你我的人生,都還很長很遠,還不打算結束。

 

走出放映廳,戴上耳機,我按下1900的〈鋼琴師的傳說〉主題,回想剛看完的老電影,我問自己:是否曾經,電影成為預言,那些曾在銀幕上讓你震動的,當它們真實發生,你多麼想用心中的鏡頭記下這一切,甚至配上音樂?

 

「這一刻就是了。」我告訴自己。這一刻就是了。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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