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一個人飛去歐洲追演唱會,那真是一趟過癮的旅程。追夢的同時,有很多和自己對話的時間、空間,但旅途中也會有低潮:我記得有一天傍晚,走在倫敦的住宅區,時差一直沒調好的我在連日的緊繃後,掉入一段鬆垮垮的鬱悶中,突然很想家,覺得異鄉有這麼多好看的,卻沒人可以說話,好孤單啊!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我走在落葉覆蓋一半的人行道,經過一座小公園,公園入口的上方,金屬拱門的中央吊著一盞方形的燈,亮著暖暖的黃色。那畫面——瞬間讓我想起千尋和她的夥伴們,沿著田埂、穿過荒煙小徑,來到錢婆婆的家,那盞迎接他們的魔法燈就是這樣吊在門口。那一幕是深夜,通往未知的旅途上,她卻一點也不害怕。於是眼前的風景就像一句魔法咒語,或一封老友的來信問候,讓我不再低落了,繼續打起精神旅行。
那之後又過了許多年。距離第一次看《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竟然已經快十五個寒暑了。如今宮崎駿進入休眠期,而不論食言成性的他會不會又復出(我們很歡迎,當然),從1984年的《風之谷》至今,能平行著他的創作生涯「長大」的你我,無疑是極其幸運的一代。同時也幾乎可以確定:他這一生成就最高的作品,就是《神隱少女》了吧?
《神隱少女》誕生於2001年。彼時距離他發表原訂是引退作的《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已經又過了四年。在那之前,包括八零年代從「環境」、「冒險」、「家鄉」、「成長」四個主題獻予孩子的四部經典,及傳達中年心境的《紅豬(紅の豚)》,再加上集大成的《魔法公主》,宮崎世界的青山氣之高,人文意之濃,那對自然仙靈的敬畏和人際重量的觀察,都入味似禪。更迷人的是,他總是能融進稚氣的孩童觀點,乘上動畫的翅膀高飛。這樣的他又要再推新作,下一步會往哪走?
結果,他講了一個最入世,最貼合當下社會,既給予孩子們教誨,更表達信任和祝福的故事。論童心,論規模,論沈重,論純粹,《神隱少女》都非各作之最。但要論完熟,論自得,論體悟,那未曾明說的含意娓娓,又似乎沒有其他作品達到這高度。劇情描述一家三口誤闖魔界/神界,爸爸媽媽因為貪吃變成豬,而原先膽小、怯懦的女兒不得不鼓起勇氣,和妖怪們打交道,最終贖回了父母親。
聽起來很奇幻冒險的題材對吧?但一如所有優秀的幻想劇,它真正做的是折射現實:油屋的社會結構,魔女的家庭人際,白龍的神獸/法師/河靈的多重身分,水上電車的靈界擺渡意象,加上對泡沫經濟的感傷,對工作讓人失去主體性的焦慮,或藉由腐爛神再提環境污染等等,既是夢遊仙境的一景,也是倒影現世的一鏡。更重要的是,這種種設定不只是奇觀,不只「被探險」,而是千尋在其中工作、尋得自信的過程,才是《神隱少女》真正的價值。
所以你一定記得:片子伊始,剛搬家的千尋心情很低落,跟著爸媽走進「主題公園遺跡」的她是怯生生的,十分畏縮。然而當爸媽消失了,白龍以穩重的形象出現,頓失依靠的千尋當然想依賴他,卻被告誡了:在這個世界要活下去,以及解救爸爸媽媽的唯一方法,只有「工作」。
正如「不會飛的豬就是沒用的豬」,掉入魔法世界的千尋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突然天降大任,被迫「出社會」而不得不工作。故事裡沒有工作的人會變懶惰(變成豬),會失去存在的價值(變透明以致消失),所以再辛苦都要咬著牙、厚著臉皮撐下去。而從鍋爐爺爺給她的第一課(證明自己有能力),小玲教訓她的應對禮儀(聽話要應聲,見面退席都要道謝敬禮),到湯婆婆「面試」的過程她死皮賴臉地討工作,千尋其實學得很快,這些正是社會化的細節。
在鍋爐爺爺的工作室,千尋和小煤炭們的互動則是一堂現實的職場課。助人是好事,幫了忙就要幫到底,但人家可能領情,也可能變得依賴你,更可能莫名其妙反控「你想搶我工作嗎?」至於那場面試則是惡主管的下馬威,藉著千尋的不屈不撓,宮崎駿默默表達了他對孩子的信心。湯婆婆對下屬無情,卻對自己的孩子溺愛到沒輒的處境,更讓人莞爾。
自此,整趟歷程即使有各類幫助和指導,真正推進故事的,還是千尋自己。我們看她從被照顧者一路蛻變成拯救者,變成無人能擋的領導型角色,這是白龍對她說的:「只要妳有工作,湯婆婆就拿妳沒辦法。」這也是錢婆婆說的:「雖然我很想幫忙,但這件事只能靠妳自己。」
過去在《風之谷》的文章裡,我曾形容娜烏西卡是宮崎駿筆下所有女孩的原型:「在他往後的作品中,你會在皋月身上看到娜烏西卡的獨立與體貼,在小梅身上看到對未知生物的善意與無懼,在琪琪身上看到令長者疼愛的真誠⋯⋯」如今在《神隱少女》一開始,千尋卻是個標準的死小孩,她愛撒嬌、不勇敢而且一直抱怨,但隨著劇情進展,她漸漸生出勇氣、責任感、穩定的情緒和臨危不亂。她把學姊們美好的特質又一一穿回來了。
所以「成長」是《神隱少女》的第一個核心。但宮崎駿不只在意心境的往前,還有過去的不能丟失。這體現在兩個子題上:第一個是「名字」。湯婆婆簽約的時候會奪走人的名字,把千尋變成千,忘記真名的同時也就忘了自己是誰。這過程和「求職」綁定,自然是擔憂工作讓人失去自我、失去獨特性。至於白龍警告她:忘記名字就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是宮崎駿呼籲大家要「守住初衷」了。
而說到名字的象徵,沒有比片中的配角、整個宮崎世界最令我喜愛的人物「無臉男」更好的例子了。那戴著能樂面具,如一褸幽魂四處飄滑,內向害羞不知怎麼跟人相處,卻其實很溫柔的流浪客,湯婆婆稱他作「カオナシ(Ka-O-Na-Shi)」,意思是「沒有臉」,沒有臉也沒有名字,自然就沒有自我。這讓他非常需要他人,依賴他人的需要來確立、甚至餵養自己。當他和別人互動,在彼此物質交換的「欠還關係」成立後,他會吞噬對方,甚至變成對方,這意味著他的自我就建立在這些物慾的交換上。這樣的他何其孤單,又何其沒有安全感?
最初,在所有人還未察覺千尋的特殊(人類)氣息的時候,只有無臉男看見她。他是如此小心翼翼、躊躇再三地想要示好,卻使不上力。這讓人聯想到現實中,許多缺乏自信的人會因為害怕變得畏縮,因為畏縮變得寂寞,因為寂寞而空虛,再因為空虛而消極。這樣的人最初是值得同情的,但隨著心裡漸漸被消極磨蝕,變得憤世和焦躁不已,反讓人難以判斷:究竟是環境的陰鬱,還是自我的幼稚造成他們的處境?
無臉男讓我著迷,因為他一方面虛無、陰沈,只懂得利益的邏輯,一方面卻把表情、意念傳達得毫無保留。即使他根本沒有臉。一開始他是節制的,但來到物欲橫流的油屋後,發現對他這難以傳情的人而言,另一扇達意的巧門:藉著物質表象的迷惑,釣起人們心中貪念的鉤,那源源不絕的被侍奉和被需要,就開始餵養他了。於是他的形體改變,在吞掉眾人汲汲奉上的佳餚後,變得流里流氣、姿態花俏,被千尋拒絕後又加倍地受辱退縮。這角色是人也是獸,是孤魂亦是野鬼,是自卑和自大的綜合體,是慾望與被需要的一體兩面。
只不過,被空無的意念填滿、餵飽的他,內裏仍是虛胖。所以需索無度。而油屋上上下下被騙得團團轉的模樣更讓人搖頭,甚至連湯婆婆也中計了,發現自己被蒙蔽的她洩氣又狂亂,那樣子簡直就是腐爛神。她的心裡也被垃圾住滿了,而看不清什麼是金,什麼是土。
看不穿物質表面,落入對虛名的迷惑,映照自身,就是失去自我。在油屋工作的所有人,除了小玲、白龍和鍋爐爺爺,其他都沒有名字。那些人都面貌模糊,不記得自己是誰,只能永遠工作下去。而除了名字,第二個關於過去的子題是「記憶」,不只要認清自己是誰,更要守護那些讓「我」之所以為我的、身邊珍貴的人事物。
這正是白龍的角色意義。這個牽絆著千尋的過去,嚮導著她的當下,守護她的未來的男孩,從一出現就給她熟悉的安全感。他拯救她,給她站起來的勇氣,更成為後半她的冒險動力。而到最後,她才記起那模糊的熟悉感是從哪來。
《神隱少女》最漂亮的一句對白——「曾經經歷過的不會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遙指多年後《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的核心:有時候需要記住的,是那回憶的心情,而不必是回憶本身。那些不再想起的,仍會留下痕跡,那些都是養分,是組成現在的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不用怕時光流逝、物換星移,不必怕生命的波折將日子推離自己。該留下的就會留下來,值得記住的,永遠不會真的忘記。
學習「成長」,記住「自我」,留下「回憶」,宮崎駿藉著《神隱少女》道出:面對那些責任、應對、蒙蔽人眼的花花綠綠,和讓人目不暇給忘了自己是誰的一切,唯有靠通透的眼神,和堅定的信念。這些都是很成人的,一輩子的課題。如果說《魔法公主》是宮崎駿參透生死/環境的最終解答,那《神隱少女》就是他對人生的領悟吧?
而闡述這些主題所靠的,仍是美不勝收的畫筆。那一尊尊神鬼的嘉年華,那穿梭在屋巷的速度感,那典雅日式的古色服裝、建築造型,都讓人著迷。這是宮崎駿最認真畫「日本氣味」的一次,從白龍第一場現身,吹送那一手鱗羽開始,油屋的通火,鬼鎮的喧潮,河邊上岸的諸神隊伍,到湯屋內的裝潢、客眾奇觀,再到湯婆婆手下的各式人物,駭人的睿老的可愛的頑皮的,無一不讓人猜想在創作當下,作者有多麼樂在其中。
你也不會忘記:小煤炭們和坊少爺(小老鼠)的互動,白龍的凜凜仙氣,錢婆婆的紙人魔法,和腐爛神脫胎換骨的瞬間⋯⋯在《神隱少女》,宮崎駿不只畫出了少女心境的轉變,圍繞她的一切絢爛的人、事、物,又與其互襯而俱亮。
如今再看的我,還特別被幾場戲打動。在第一晚的混亂過後,一夜未眠的千尋發現白龍來找她,帶她去看爸爸媽媽,不確定自己落入什麼境地,也找不到出口的千尋,只知道身邊這人可以信任,當他遞給她一個飯糰,她咬下第一口,圓滾滾的淚珠就這麼噗簌簌一直掉下來。那畫面,現在的我完全能懂——那慌亂,無助,疲憊又懼怕的情緒裡,若能得到一點溫暖,是會讓脆弱的心防瞬間瓦解的。
而第二夜,在經歷了腐爛神的事件後,千尋有了信心,也對油屋的環境變得熟悉。下工後的她和小玲坐在窗邊,啃著紅豆包子,望見遠方的紫紅染上水色,而電車無聲行過。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換來成就感。她知道她幫助了別人,確立了自我的價值,這眼前的美景就是獎品。
再說全片最美麗的一幕,是開往第六號車站的水上電車,但在此我想先岔題講配樂:久石讓寫給《神隱少女》的旋律,有著能活潑能恬靜,能壯闊能悠揚的氣質,夏日午後的主題,眾神行進的排場,白龍的身手和英氣,錢婆婆的慈與湯婆婆的狂,都各有象徵。全片的核心則在兩枚珠玉:一是象徵女孩和他人(家人與白龍)的回憶/羈絆的情感主題〈ふたたび(再一次)〉,說著女主角的「真」,是她與生者世界不可剝離的連結,也是一切美好情感的來源,讓她在經歷社會化的過程後,依然能做自己。
二則是那片無聲的海洋,無俗塵苦樂憂念的〈6番目の駅(第六號車站)〉。列車裡,千尋的身旁坐滿了默然的幽魂,一縷一縷都是故事,而呼喲而過的柵欄聲彷彿在哭嘆著:「時間怎麼都不停留?」那是一趟滌靈的旅程,電車劃過水面,劃開心的漣漪,看生者前去,送逝者留下,聽似憂傷,實則淡然,節制的鋼琴音與緩慢的弦聲對話,彼此等候又互為倒影。唯有到了世界邊境,才看得清楚一切紛亂其實都是塵埃。唯有篤定於自己該往哪去,才能再怎麼遠,也不迷離。
在上路之前,小玲一度對無臉男要同行表示不放心,沒想到千尋幾乎是順口就答:「留在油屋會讓他變壞。」——多麼成熟的一句話啊!藉著千尋之口,宮崎駿在《神隱少女》的後半表達了許多觀察,譬如:對比於千尋的怯懦,坊少爺是個太任性的孩子,被溺愛被保護,無法靠自己站立,哪裡都去不了。但千尋告訴他:「你一直窩在這裡,才真的會生病!」
兩個孩子最後,一起踏上了冒險路。愛麗絲跌進樹洞,但她並非在追逐什麼,而是被這世界推著、擠上了旅途。從前的孩子急著長大,所以追逐那時間化成的(手拿懷錶的)兔子;現在,卻是除非環境所逼,很少有人願意快快長大了。宮崎駿彷彿發出了感嘆:現在的孩子呀,不被狠心丟下,就永遠學不會獨立。所以他畫了這樣一部片,給他們信心:「你們一定辦得到,沒問題的!」
十五年過去了。《神隱少女》無疑成為這個世紀,甚至百多年影史最好的電影之一。它的豐富,它的深情,和某種精準的距離感,是再難複製的時空結晶。故事末尾的千尋,眼神和腳步都堅定了,因為她知道該往哪去。她一直把名字緊緊握在手中。而且頭也不回,因為不需要,她知道他們一定在某處守護著。她知道,因為她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了他們——她把她的童年留在那裏了。
當那陣風吹過隧道,吹起她飄揚的瀏海,吹進幽深的林中,女孩離開了。她告別了她的童年,而她的青春才剛開始。她會再經歷許多事,遇到更多困境,但她再也不害怕了。就像她的名字預示的,她會繼續尋找下去,不論是千里之途,或千回之累。而一次次、一遍遍,她會帶著所有記憶,那琥珀般的記憶同行——
因為他們約好了,從最初最初相會的時候就說好了:一定會再見面的。而她會一直一直尋找下去,不論到何時,不論多少次。
本文圖片來源: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