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奇蹟》:勇敢踏上一段放手的旅程

2016/03/29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編註:本文寫於2009年7月24日,作者張硯拓的新寫作計畫【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已經開始,一起加入支持吧!

 

在那艘飛船的甲板上,當年邁的卡爾望著他的房子飛離,他近乎無言地看著:在廣漠如雪、鋪天蓋地的雲海上,鮮豔的氣球與它底下的小木屋倒映出柔和的影子。如此孤獨,又如此篤定地離開著。當然你我都知道,那逐漸飄遠的不只是一棟房子,還有數十年的羈絆與難忘的回憶,但當身旁的小男孩開口、想對他說點安慰的話時,卡爾卻鬆了一口氣,微展笑顏地說了:「沒關係,那只不過是一棟房子罷了!」

 

如今算算,距離《天外奇蹟(Up)》的上映只剩下一個禮拜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到時候大家的感想應該會是這樣吧:比起《海底總動員》《超人特攻隊》《料理鼠王》,這次的皮克斯少了點光芒,那曾經無拘無束、令人拍案叫絕的創意不見了!但在走出戲院後、仔細地回想,又會有種「長大了」的淡然、世故和感傷纏繞在心頭,低頻音久久地不散。這樣的感動,甚至抵達了比以往更深的地方。為什麼?

 

我想是因為,只不過一年以前,我才剛在《瓦力》的文章裡讚嘆過它捕捉愛情萌芽的瞬間、那生意盎然的靈巧,今年的皮克斯卻像是打開了龍宮寶盒的浦島太郎,刷地一下鬢髮全白了——雖然《天外奇蹟》的原題(Up)是個向上的意象,但其實這故事所要講的,是「放下」。

 

就像是班上的那個模範生,每次月考都將近滿分,他得要兼顧文史數理、集廣博靈巧邏輯和溝通能力於一身;過去這十五年來,在英文動畫的班上、甚至是整間好萊塢電影學校裡,皮克斯工作室(Pixar Animation Studios)便是那唯一一個兼顧了口碑和票房的不敗第一名。而自從布萊特柏德加入後,他們更在鎔鑄了幽默和童心、天馬行空的創意和溫暖的人生哲理於一爐的同時,頻頻挑戰令人目瞪口呆的設定:退休超人的家庭困境、想當大廚的過街老鼠、愛上新世紀正妹的打掃機器人……別說是兒童不一定能瞭解了,就連第一次聽說的大人們也得發出疑問:「這故事,要怎麼講??」

 

把故事講好的用心從未改變,而在題材上不斷冒險的勇氣更是未曾停歇。這一切到了《天外奇蹟》,成了一個頑固的老頭卡爾,與他對已逝妻子那結晶得太過濃郁、幾乎讓自己動彈不得的思念。也許就技術和人物而言,今年的皮克斯沒什麼亮眼的突破(畢竟一棟會飛的小木屋或兩萬多顆五顏六色的氣球,比起渾身毛髮柔亮、肢體表情比人類還生動的老鼠,還是差了一截),但大家也許不知道,目前為止《天外奇蹟》的北美票房已經來到兩億八千萬,是皮克斯六年來的最佳收益表現;而在爛蕃茄網站上也(不意外地延續了家族傳統)有著居高不下的97%好評——所以疑問再次浮現了,在看似不起眼的外表下,究竟是什麼底蘊撐起了整部《天外奇蹟》?

 

答案是,在軟綿綿又甜膩膩的動畫裡,皮克斯拍出了將近一甲子的、灰撲撲的「時間感」。

 

什麼是時間感?是時光細瑣的累積,是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在記憶的緩拍裡。即使是繁華落盡的布面上,一旦有了時間的刻痕,則一筆筆一劃劃都是故事。《天外奇蹟》的敘事脈絡清晰:他們先把一對伴侶間的共同回憶,那層層推演的心境給「畫」了出來,再以一整部電影的篇幅來刻寫這個沈浸在過去、就算拖也要拖著他的房子一起去補完夢想的丈夫。在麥可吉亞奇諾那彷彿停不下來的三拍子音樂裡,貫串全片的是思念的重量、是角色背後那不必言說但你我看在眼裡的揪心。

 

而導演彼特達柯特(Pete Docter)藉以編織這厚度的,則是一折前後呼應的深情:

 

首先是開場沒多久,在一段四分半鐘的流水剪輯裡,《天外奇蹟》交代了卡爾和他妻子的半世紀回憶。兩小無猜的兩人從欣喜完婚到共築愛巢、同繪心夢地牽手追尋,在一段段華爾滋的樂章裡他們為信箱抹上手印、為彼此整理衣衿,登上青青的草坡嶺野餐、仰頭躺下看望滿天白雲;接著舞步轉呀轉,原先想生個貝比的兩人卻發現無法如願——傷心之餘,幸好他們仍擁有彼此,而童年的夢想又再度燃起了:那是「天堂瀑布」失落的美景,只要把一整個撲滿存完,一定可以前去。

 

然而,夢想的腳步往往會被最日常的瑣碎一再地耽擱。在一次次的送行和午後溫暖的陽光裡,時光悄悄地溜走而終於兩人都老了。在被時代雜誌的理察科里斯形容是「the sweetest, saddest 4.5 minutes you'll ever see on film」、資深影評人羅傑艾伯特也讚嘆「this interlude is poetic and touching」的這段蒙太奇末尾,《天外奇蹟》畫出了在我印象中第一次出現在動畫裡的喪禮場面。自愛妻亡逝後,深居簡出的卡爾把所有回憶都濃縮在這棟房子裡,成了搬不走也不會丟失的寄託,而他也就這麼哪裡都不能、也都不想去了。

 

在此我想先岔個題。不曉得大家有沒有發現,其實卡爾的妻子艾莉正是皮克斯筆下的完美女性典型——還記得《超人特攻隊》嗎?那開朗而明理、愛家又充滿「彈性」的女超人媽媽(Elastigirl)和個性熱情又富含冒險心的艾莉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惜在《天外奇蹟》裡,這個全片最迷人的角色卻是和《海底總動員》裡的母親一樣,從電影一開場就缺席了。

 

只是,這「缺席」的定義又似乎有待商榷。對艾莉的回憶和對那棟小屋的耽溺,當然是暗喻卡爾無法「放下」的妙棋;但整部《天外奇蹟》的魅力在於,從〈Carl Goes Up〉的氣球升空後,這故事的配重逆轉了一百八十度、成了一段恣意又不失篤定的飛翔。既然回憶放不下,那就帶著它一起走吧!

 

於是在啟程後不久,小屋馬上遇到了暴風雨,而在讓人想起《天空之城》的那段漂流醒來後,竟然已經快到了目的地;片中的卡爾一次次地喊那棟小屋叫「艾莉」,再對照小屋自己在片尾選擇的落腳處,真不難看出編劇們在暗示艾莉的「冥冥中守護」;但若是退一層來看,則更精彩的隱喻在於:那必須以自己的體重壓住、又因為氣球的浮力而飄在半空中的小房子,雖是個負擔而把卡爾的步伐侷限得小心翼翼,但把過去的愛背負在身上的他卻不見腳步沈重,反像是一股又是陪伴、又似驅使的力量,讓原本行動不便的他甚至更顯輕快了!

 

羈絆可以是千斤重的,卻不一定是阻止人往前的力量(想想眾人逃下山的那一幕,根本是輕功「吊鋼絲」的原型嘛!)也許有人會說,無論是往前拉或往後擋,只要是羈絆那就是一種「卡住」。但被卡住到底好不好?人生的路不就是在一截截的被卡住之間走出來的嗎?《天外奇蹟》沒有給我們答案,但有句歌詞我想是一定不會錯的:「To let it go, so not to fade away.」回憶的滋味也許會褪色,但那曾經的美好卻會永遠地停駐。如果緊抓在手中不放、無法看開而把自己困在過去,則那剩下的回憶一定會變質。要在回憶變質以前,學會放手。

 

所以,接下來是《天外奇蹟》最感人的一幕:在經歷過掙扎和自我懷疑、童年的堅持一度搖搖欲墜後,在小倆口最重要的那本冒險書上,卡爾發現了艾莉留給自己的臨別贈言。能得到一個畢生嚮往遠方的人、那甘願犧牲夢想而「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切已然滿足」的認可,已是無上的幸福。所以他終於能放手,並且說了:「It's just a house」。

 

至此皮克斯給我的感覺,已經不是在寫給小朋友看的故事了。小孩子不會理解帶著老伴的夢想過活是怎麼回事,不會明白被時光磨鈍的夢想是多麼幽微的無奈;小朋友更不會知道:正因為回憶的標的並不在心裡(而是在遠方),所以得不安地把一切投射在一件物事上;如今能夠放下了,也就不再對那棟小屋抱有執念,因為回憶已被安穩地收進心裡、伴隨著已被完成的夢想,至於那棟房子,就真的只是一棟房子了。

 

模範生終於長大了。雖然不能期待他每次出手都還像煙火一般、才氣縱橫得讓人難以逼視,但他筆下卻開始寫出了年紀,而越是閱歷豐富的觀者越能夠明白其價值。也許《天外奇蹟》少了讓人一眼就愛上的魅力、沒有EVE那白玉一般透明的質感,但從皮克斯開始將創意內化成目光、並從中透露出更有厚度的感知能力,我們也許可以期待他們像宮崎駿一樣,開始畫出更有作者意識的作品。

 

最後,雖然會有點煽情,但我想講個非講不可的故事。

 

在《天外奇蹟》於北美上映的兩個星期後,有則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個住在加州杭丁頓海灘市(Hungtington Beach)、罹患了罕見的terminal vascular cancer的小女孩寇比柯婷(Colby Curtin),她在今年四月看過了《天外奇蹟》的預告後,就一直告訴媽媽她好想看這部電影,但好不容易等到了六月、電影終於上映了,她的病情卻已來到寸步難行的末期,寇比的媽媽甚至跟醫院借來了輪椅、想帶她進戲院去看,依舊沒有辦法。有個親友聽說了,於是主動聯絡了迪士尼和皮克斯轉達女孩的願望,皮克斯也馬上派了一名員工帶著《天外奇蹟》的DVD和一大堆的絨毛玩偶、角色相關的紀念品,飛到了小寇比家裡。

 

那天晚上的寇比已經虛弱得無法睜眼了。所以在整部電影的過程裡,其實是媽媽在旁邊把故事一幕幕地講給她聽,她才看完的。在電影結束後七個小時,寇比就過世了。我記得當初看完這個新聞,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勞柏阿特曼的《大家來我家(A Prierie Home Companion)》,導演大師在最後的遺作裡像是為自己告別一般、說了個關於「下台」的故事。不曉得小寇比在聽完《天外奇蹟》的當時,心裡所想的是什麼?會不會真的覺得,雖然十年的人生太過短暫了,但至少嘗過種種的美好,是時候,可以安心地放手了?

 

臨走前,皮克斯的工作人員送了本片中的「冒險書」給小寇比。而寇比的媽媽後來說:「接下來,要由我來幫她完成這本書了。」故事裡,當卡爾翻開那本泛黃的大冊子,他發現貼在最後一頁的是卡爾和艾莉雙雙暮年時、坐在各自的大椅上手挽著手的照片。而在回憶流轉的終點處,艾莉寫下了:「Thanks for the adventure. Now go have one of your own.」

 

讀到這裡,卡爾終於明白了什麼。而那天就在戲院的後排,看見這幕的我也思緒激動地流下了淚。因為思念無法隨手放下,所以得先為「我們」去追這個夢,這是一直地記得你、感覺你就在身邊的唯一的方法。等到夢想完成後,就不必再擔心了,因為回憶已經回到了心裡,只要閉上眼就會看見它們。一幕幕,一幕幕都是。

 

時光之硯

作者張硯拓的寫作計畫【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已經開始,一起加入支持吧!

 


封面圖片來源:Adrián Pérez @ Flickr BY SA 2.0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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