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天野吃午餐的地方就在開蘭路上。比起上午去九股山的跋涉,從餐廳走到將軍廟實在不算遠。在看見城隍廟後轉彎,越過平交道,我們左轉進了一條彎曲的小路。這段路安靜無人,連車輛都少,和開蘭路上店家林立、車來車往的景象相差甚遠,要不是我不久前來過,或許一時間會懷疑起自己,以為走錯了路。但要是看門牌,這裡就是新興路了,而我們也馬上發現,路旁民家的鐵捲門上掛著的八仙彩,上頭正大大地寫著將軍廟。
週四的下午,這裡的民家大多鐵門深鎖,即使鐵捲門拉起,內側的門也仍然關著,外頭看去暗暗的,主人也許在休息,也許在做其他事,無論如何,似乎都不好貿然打擾。我們開始煩惱了起來:要是這裡也像九股山上一樣無人能交談,那我們還能從哪裡問到將軍廟的事呢?
就算擔心我們也沒辦法煩惱太久──將軍廟一會兒就出現在眼前了。
將軍廟的正前方有一座大紅色的棚子,首次來到將軍廟,第一眼都會被那上頭招牌似的「新建里將軍廟」幾個大字給吸引住目光,而後視線往下,先看見放在棚子下、廟門前的鐵質供桌,再看見供桌後的天公爐,之後才會見到廟門,真正看到將軍廟的本體。
該怎麼說明第一眼看見將軍廟的感覺呢?縱使知道將軍廟早已翻修過多次,它依舊比我心目中的形象要來得現代、平凡許多,讓人有點難以想像這座廟竟屬於一尊充滿故事的「貓將軍」。將軍廟的牆面下半部是吉祥繪圖以及雕刻裝飾,上半部則貼著白色的小磁磚。正門有鐵柵門圍起,門上掛著匾額,只簡明寫著「將軍廟」,對聯是「將士神威驅邪逐怪」、「軍人聖蹟俎豆馨香」,橫批則是豪氣的「將令森嚴統大軍」──光看這副聯,或許會認為裡頭供奉的是哪位人神呢。而正門所在的牆面較立面往內凹進去了一點,左右的門便開在後凹部分的兩側,因此與正門垂直,稍嫌窄了一些,大約僅能容許一人通過。我們到的時候,天公爐插著一炷燒到一半的粗香,顯示不久之前才有人來過,不過廟內似乎沒開燈,或是照明有限,昏昏暗暗的,一時之間讓人有些卻步。
將軍廟一側臨著一條小巷,那側的棚子下有座長椅可供休憩,不過那時候還空無一人。另一側則緊鄰著民宅,民宅前的空地與廟前棚子下的空間,僅有一道有開口的矮牆象徵性地畫著界線,實際上能夠自由地來往兩邊。而那棟民宅屋前的矮階梯上,有個老伯伯正坐在那兒,好像在乘涼,見我們在將軍廟前停留,有點好奇地看了過來。
終於見到人了!這似乎是個大好機會。可是,我們卻在這時緊張了起來,彼此互看了幾眼,都遲遲不敢上前搭話。我們與老伯伯對視了一陣子,兩邊似乎都有點尷尬,最後我和天野小聲討論幾句,以「先勘查將軍廟裡面」為藉口,雙雙躲進了廟門。
我想起了朋友傳給我的《南瀛佛教》文章,提到當時的總督府寺廟登記簿上頭,記載將軍廟的建坪大約十二坪,但是進廟門一看,現今的將軍廟似乎沒有當初那麼大了,也許要加上廟前棚子下的空地,才有當初測得的十二坪。廟內空間不大,配置簡單,除了神龕、供桌、簡單桌椅、放置線香、香具架子以外,就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了。
將軍廟裡頭有三個神龕,左神龕是配祀的玄天上帝,右神龕則是福德正神,主神龕則位於廟中央後方的空間,上頭熱熱鬧鬧地放滿了十幾尊神像,與供桌、香爐隔了一片透明窗板。窗板兩側各有一扇門,都關著鎖著,我想拍點神像的照片,卻只能從門上的網狀縫隙斜斜遠遠地拍。
窗板中央偏高的位置有個圓孔,大約正對著高處的一尊神像──祂就是將軍爺了。
將軍爺的神像戴著高大的頭冠,披著華麗的神明衣,看不見坐姿,只看見將軍爺紅臉蓄黑鬚,雙眼炯炯,威嚴非常。我在
〈將軍廟的前世今生〉中,提到《臺灣宗教信仰》裡面有張昭和十一年 (1936) 的將軍爺神像照片,但其實,找到那張照片的時間點是這次拜訪過後,因此發現神像與照片有些差距,也是之後的事。與黑白照片比對,神像圓睜的眼睛大致相似,但鬍子的樣子卻似乎不太一樣。神像有沒有重造過呢?由於頭冠和當初不同,神明衣又將神像完全罩住,看不到動作了,沒有更多線索,我們也難以辨別。
在當下,我和天野沒有想太多。注意到供桌上有供品,是極其普通的餅乾──並沒有見到記錄中的生魚、生肉,香爐和天公爐一樣,也插有燒了半炷的香,於是我們也雙手合十,在主神龕前拜了幾拜,向將軍爺打聲招呼,接著我們靠近觀察神像一會兒,便轉頭研究起一旁的神籤了。籤櫃放在玄天上帝的神龕旁,看起來非常老舊,我拉開一個籤格,裡頭的籤紙上方寫有「李將軍廟」,紙張全都泛黃脆化了,邊緣還有蟲蛀的痕跡。籤筒上一側有大大的「聖籤」二字,旁邊另一側則寫著「將軍廟林阿西敬獻」,我稍微挪動了一下看,沒有標注年代。
事實上,將軍廟裡面找不到記述廟史與沿革的碑文,而這就是令我們感到煩惱的地方。我們在廟右側牆上找到兩個碑,不過上面僅分別刻著第三屆、第四屆管理委員會名單。我想起我看過的資料,根據《宜蘭縣民間信仰》一書,作者在民國82年來田調時,將軍廟還未成立管理委員會,看來這幾年間有了不同──雖然好像有了點新的發現,不過這個碑並不是我們想要找的。
我們滿心疑惑地出了廟,先停留在門口拍些照片。這時有個男子帶著狗,騎著電動腳踏車經過,竟然就在廟前頭停下車來。他抱起了籃子裡白絨絨的小狗(似乎是馬爾濟斯),坐到了一旁的長椅上,似乎打算在這裡待一陣子。
或許先問問這個人?我和天野於是鼓起勇氣,走過去問他知不知道將軍廟的事,不料他卻說,他其實也不是這裡人,只不過剛好帶著狗來這裡晃晃而已。不過他頗為熱心,聽到我們想問廟史或故事,馬上指點我們應該可以去找找看碑文。
「不過我們剛剛看了一圈,沒有看到紀錄廟史的碑……」
沒有嗎?他看起來也感到十分驚訝。他和我們一起走進廟裡頭,抱著狗兒,在牆上、四周仔細又找了一遍,但當然,除了那兩面載有委員名單的石碑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
「可能要直接問當地人才會知道,」他下了跟我們一樣的結論,「那邊有一個伯伯啊,你們可以去問他──」
聽到這句話,我和天野忍不住笑了出來。
繞了一大圈,我們終於去找伯伯搭話。聽到我們想知道廟的事情,伯伯點點頭說好,等著我們發問。我試圖用不甚流利的臺語問伯伯問題,無奈似乎有點溝通不順,好在伯伯聽得懂國語,於是天野便直接用國語問了,這場談話大約就是天野提問,再由我聽伯伯的臺語回答,如此迂迴地進行著。
問到廟在這裡多久了?「很久喔!」伯伯感嘆地答道,隨後又篤定地說:「有一百多年。」根據翻文獻時找到的一些紀錄,算一算的確也差不多時間,雖然伯伯也說不清楚到底多少年,但將軍廟在這裡歷史已久,應該是不爭的事。接著,伯伯主動告訴我們,廟本來在山上,但是「乎水流去了。」──這不就是水流神像的故事嗎?我們想問得更詳細,但說了一陣,伯伯似乎也不知道更多,只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至於山上的廟址,也不清楚究竟在哪裡。
我們試著問伯伯有沒有聽過將軍爺的故事,但不知是我們沒說得很清楚,或是伯伯沒聽明白,他開始自顧自地分享起其他事情。他說,將軍廟拜的是將軍爺,將軍爺聖誕在八月十五日,現在每四年會做一次熱鬧,「就是里長選舉之後會辦。」他這樣補充。所以將軍廟跟當地里長勢力有關嗎?我訝異了一下。不過,這也可能只是伯伯記憶歲時祭儀的方式而已。而大概是看我們剛才猛拍照片,他突然問我們是不是來拍電影的。他好像聯想起以前做熱鬧時慶祝的盛況,廟前頭搭起高高的布幕,電影投在上頭,有很多人會來看。
伯伯這席話倒是解了我的另一個疑惑。之前翻找文獻的時候,發現各處對於將軍廟的例祭時間記錄不一,《臺灣舊慣習俗信仰》說是八月十五日,《臺灣宗教信仰》則記錄八月十四日,《頭城鎮志》則寫八月十三日,如今伯伯提供了他所記憶將軍爺生日,替八月十五日的版本背書。
伯伯又說,之前附近學校有學生要出國比賽,比賽前跑來拜拜,請將軍爺保佑,後來得了獎,於是回來還願。還願的時候學生們帶了一大堆供品,餅乾、糖果擺了滿桌,也是好熱鬧。
你們要不要拜拜?伯伯突然這樣問,起身便往廟走去。雖然我們才剛剛拜過,還是又跟著進了去,再次跟將軍爺致意。伯伯熟門熟路地指點我們香放哪裡、香爐有幾個,而後又指著越過新興路對面的廣場一側。
「那邊的金爐,一百零一的時候做的,」伯伯說著,語氣止不住自豪,「花了七十多萬!」
聞言我們好奇走向金爐,連帶著狗的先生也一起過去了。金爐就放在廣場角落,靠近鐵路的那一側,大約一層樓半高,遠看高大,近看裝飾鮮豔,的確華麗氣派,我和天野研究著,伯伯走過來又強調了一次「七十多萬喔!」
我們在金爐的一側找到文字,記錄著建造這座金亭時的捐獻芳名錄,最後頭寫著當初募得了七十九萬餘。其實,下頭寫道支出只有四十三萬元,還有結餘三十六萬多元,不過在伯伯心中,這座金亭就是值七十多萬吧──伯伯念著記著的這數字,代表的並不是物質價值,而是當初捐款人們的一點一滴心意、一點一滴努力。
帶我們看完金爐,伯伯揮揮手,說他要回去休息了,我們謝過了他,也跟帶著狗的先生道別,轉瞬之間,將軍廟前又恢復了寂靜無人。我們看了看錶。雖然就要五點了,但天色還亮,也許還能在附近晃晃再繼續碰碰運氣?
我和天野在晚餐前的空檔在廟周邊又繞了一圈,找到另外一些人家也掛著將軍廟的八仙彩。將軍廟的確離福德坑溪不遠,往廟後頭走上一小段路,就能看到溪流,只不過山上時還十分有活力的溪水,經過重重攔阻,流到這裡已經幾乎乾涸了。
之後我們又再爬過長長的吉祥路,到當初九股山上的居民遷村後所居住的「福成社區」一帶,可惜仍是是無功而返──晚餐時間將近,我們雖然能聽得屋子裡的交談聲,聞到菜香飯香,卻見不到住戶。
回程,我們在吉祥橋那裡改變路線,不走吉祥路,而是沿著福德坑溪旁的小路福成路在溪邊散步一段。說是散步,但下游的福德坑溪並不算是景色優美的地方,河床上只看得見幾縷細水和一片碎石黃沙,單調寂寥。若真有東西隨水沖下山,恐怕在這之前就會在石頭上、河床上摔得粉身碎骨了。有挖土機在河中央工作,進行著不知名的工事。會是攔沙壩嗎?外行人如我,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
繞了一大圈回到將軍廟前,大約六點出頭。看見廟前景象的我和天野,忍不住都發出了「啊」地一聲扼腕驚呼──天公爐裡又被插上了一支粗香,看起來才點燃沒多久,無論點香的是誰,我們都與他失之交臂了。我不禁有點後悔:要是剛才沒走開,等在廟前面,說不定就能碰到點香的人了。那天那時,我們都累了,只想著要去找地方吃晚餐,況且天色向晚,我們實在沒辦法花上一兩個小時,等不知道還會不會出現的下一個點香人。我和天野只能將希望放在下次再造訪頭城的時候了。
可惜我們最終不能如願。這趟九股山暨將軍廟之行中與伯伯的對話,就是這陣子調查裡與知情在地人的唯一一次互動。
隔了兩天是假日,我和天野又去了頭城。原本希望能在「頭城鎮史館」問出點什麼,不過鎮史館主要是展出作家李榮春的生平與著作,裡頭的志工阿姨熱情地遞給我們旅遊摺頁,卻不太清楚將軍廟,只說頭城這裡廟太多了,可能得要去附近問才會有人知道。
我們倒是從宮廟達人工作室那邊得知幾點情報。據宮廟達人工作室所說,將軍廟還在九股山上時的舊址,就在我和天野曾短暫停留的福崇寺附近,對方也建議我們,可以到現在將軍廟旁的佛寺「募善堂」,找住持問問相關歷史。此外,宮廟達人工作室更提供了一則意想不到的訊息:聽說管理委員會請示過將軍爺,加入了李廣將軍系統,因此將軍爺現在成了李二將軍,和頭城鎮上的泰安廟丶威靈廟算是大家族了。不過第二次去頭城時,我們礙於時間因素沒再上去九股山,而當我們去到募善堂(現在叫做善慧寺),遇到的那一個僧人卻說他不太清楚那裡的事。
將軍廟和幾天前來時一樣,並沒有因為假日而人潮洶湧起來。這天,香爐仍有點燃的香,輕煙裊裊,卻依然不見人的蹤跡。我們連隔壁的伯伯都沒再見著。在廟裡停留的期間,放香爐的廣場後頭火車經過了幾次,廟前新興路上只偶有人開車或騎摩托車通過,行色匆匆,再也沒有擁有閒情逸致的人與我們巧遇。
我想著增田福太郎當年在《臺灣宗教信仰》裡頭對將軍廟的描述。在1936年那時,將軍廟因為靈驗事蹟少,沒有專人看顧,顯露衰微的樣子,信徒也零零落落,令人懷疑是否即將消失。但將軍廟終究存續到了今日,而就我們窺見的片段日常,這裡已然不是當年岌岌可危的樣子,即使平時少人走動,將軍爺卻似乎在居民的生活中,佔有一席之地。將軍爺當初為貓的故事雖然並不是那麼為人所熟悉,也沒有在廟裡留下多少線索,但並不妨礙人們前往燃香膜拜,祈福許願。以前的故事留在我們心中,而未來,也許還有更多的故事……例如將軍爺加入李廣將軍系統的前因後果,我也深感興趣,也許有機會再來,能再次遇到伯伯或是其他人,我們會終於有機會問到?
又一班火車經過。從將軍廟看出去的景色是如此安然祥和,我想順溪而下的將軍爺,的確選了個好地方著陸。歷經幾度波折流轉的祂,如今安居在此,香火不斷,想必能繼續照看好幾代人,渡過更長、更遠的平靜歲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