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2/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藝術家與他們的工廠:資本主義下的當代藝術

數以百計的工人正為一座大型機械分工組裝零件。

 

這是一位藝術家的工作室,而不是某集團的血汗工廠。或者說,許多今日在美術館裡的藝術,離藝術家越來越遠,離工廠卻越來越近。

 

藝術家亞那祖(El Anatsui),1944年生於迦納。在歐美仍主導的當代藝術領域,非洲出身的亞那祖,獲得了非常不易的學術與市場認同。近年來,作品頻繁出現於世界各大美術館、雙年展,以及知名的歐美拍賣會。說起亞那祖,他最為人所悉的創作有如巨大的金色掛毯,自牆面綿延開展起伏,或懸於展廳拱頂、氣勢恢宏。這樣的作品,其實來自藝術家日常生活中最卑微的風景:酒瓶蓋。亞那祖利用當地傳統肯特布的技藝,將壓扁的垃圾瓶蓋編成一片片金屬織物。

 

由於廢棄的酒瓶與瓶蓋,混雜其他的垃圾堆在路上,在亞那祖的家鄉隨處可見,消耗剩餘的酒瓶與瓶蓋,成為了非洲與西方國家之間關係的一種隱喻。西方國家幾世紀以來,利用非洲的自然資源與廉價人力塑造了國際品牌,從西方再輸入的酒精,成為人們慰藉現實痛苦的杯中物。這些看起來閃耀金色光澤的掛毯,也是藝術家對於消費社會、帝國主義與全球化的反思。

 

耐人尋味的是,亞那祖曾言:「我並不想強加答案,而希望引發觀者思考。」因此,作品的名字例如「Gli(Wall) 牆」、「New World Map(新世界地圖)」的意義自是不言而喻。亞那祖又說:藝術家不該是獨裁者,因此我的作品讓策展人決定如何呈現。從作品的命名到展示,藝術家思慮周詳的表態, 顯現他不只重視「自由」的價值,似乎更深知「自由」在當代藝術中的政治正確性。

 

顯然地,他的作品成功進入了市場也獲得了學術的光環,垃圾瓶蓋再度換來了富裕的物質生活。2013年2月,亞那祖的回顧展巡迴到了紐約,於布魯克林美術館盛大開幕,我卻在牆上看了一段作品製作過程的影片:10幾位青澀的學生,在非洲的工作室正努力將瓶蓋編成一塊塊圖案,等告一段落時,在旁吃點心的藝術家晃晃悠悠的過來驗收、查看。想當然爾,瓶蓋不用再從路邊撿拾。助手們加緊趕工,趕著為富人家的牆壁,掛上美麗的作品。

 

一名靦腆的助手受訪問時說,亞那祖教導他們要用最便宜、隨處可得的材料創作藝術:因為唯有這樣,才能逃脫經濟體系的限制,放手去做「大」的作品。這些看似藝術學校的畢業生,在為亞那祖編織地毯之餘,也編織著自己藝術家的夢想。

 

確實,亞那祖創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範例,演示了如何利用微小的力量反轉情勢,從邊緣化成為資本主義下的藝術市場中勝利的一方。但是,亞那祖沒有做到的,是讓他的作品真正批判了他想要批判的現象:一個景觀的社會。

 

今日充斥各種「奇觀」的當代藝術,無論是難以計數的垃圾瓶蓋或是巨大的黃色小鴨,不僅是真實可見的「景觀」,其自身更成為了「景觀」(Spectacle)的一種隱喻。

 

Photo source:陳佳音

 

「所有曾直接存在的事物都變成某種形式的代理。」[1]哲學家Guy Debord的「景觀」(spectacle),並不只是現今社會崇尚各類奇觀的社會,更是資本主義的發展,從商品拜物演化為媒介的時代,當「符碼」成為欲望的標的,景觀也堂而皇之的取代了現實。在景觀的社會裡,被異化的已經不僅是人與勞動/自然/他人,而是更全面性的,一舉消融了原本對立、現實與虛幻的界線。當現實與虛幻的分野不復存在,建構的「景觀」也控制了資本主義下的社會。

 

德波的「景觀論」下,對未來抱持宿命式的悲觀。當代藝術,從來只是社會裡小小的一部份,但是,連如此微不足道的當代藝術,卻也成為真正製造「奇觀」的工廠。最初為了反抗傳統商業藝廊,利用廢棄工廠挑高的牆面與裸露的天花板而興建的白盒子空間,反而被定調成為當代藝術的風格。

 

學者Diana Crane近年觀察當代藝術的變化,也提到當代藝術市場中的作品越來越傾向高額資本、勞力密集的大型製作生產形態。眾所皆知的村上隆、Jeff Koons便僱用了80至百人以上的「工人」 ,Jeff Koons的每張畫布同時可有3人在工作。[2]早期以一系列行為作品,成為了中國前衛藝術先鋒的張洹,近年在上海郊區興造了幾間工廠,手下百名助手, 按時打卡上班,食堂供飯,宿舍按級分配人數、按月評量表現,不像做電影或舞台劇,螢幕跑完有工作人員名單,在這裡,每張油畫、版畫、雕塑,最後只印上「張洹」。[3]

 

資本主義體系下的當代藝術,自由的表象與反面的不自由,不只是單純的矛盾,而是一種回映,回映越來越高的牆面、越來越大的白盒子,以及日益極端化的世界。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先前闊氣地買下隔壁的民俗美術館,準備將這個老氣突兀的眼中釘一舉拆除,將為新的建築命名為「灰盒子」。只因為平凡的白盒子已不符潮流,介於劇場「黑」與美術館「白」間的「灰盒子」才更切合當代藝術的新氣象。究竟越發崇尚奇觀的當代藝術,能開啓何種思考?或也只是一面意若思鏡(Mirror of Erised),反映當下蒼白的時代?

 

作家Arnon Grunberg便如此回應:

 

「在景觀的社會中,誰不是工廠的工人?我警覺到許多聲稱批判這個系統的藝術,卻是以批判性來行銷自己,實際上只是一根支持著這個系統的柱子罷了。[4]

 

似曾相識的故事,或許不僅發生在今日。

 

文藝復興後期,17世紀的西班牙畫家維拉奎茲(Diego Velázquez)有一位才華洋溢的助手,胡安(Juan de Pareja),其實身份就是奴隸。當時,藝術被視為神聖而高尚,只有自由之人(freed man)才有資格繪畫,奴隸則不得碰觸。胡安在1650年被維拉奎茲「賦予自由」,獲得了名義上的自由之身,外界也漸漸知曉他極高的繪畫天賦。然而,名義上的自由,並沒有免除他實質上的僕役,胡安仍終生服務著維拉奎茲與其家人,一直到自己離開了人世。

 

維拉奎茲。Photo source:THE MET

 

維拉奎茲曾畫胡安的肖像。有評論者稱,畫中的胡安直視著繪者,他的凝視透著一種自持卻不禁流露的哀傷,這種哀傷,卻是由繪畫的主人、天生的主從關係所註定的。[5]正因為維拉奎茲清楚看見胡安眼底的悲哀,才能畫出如此蘊含深刻的神情,那是一種關乎人性的尊嚴。

 

 

[1] Guy Debord,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Black & Red, 1977, accessed June 5, 2014,

[2] Diana Crane. "Reflections On The Global Art Market: Implications For The Sociology Of Culture."Sociedade e Estado 24, no. 2 (2009): 331-362

[3] 『探訪張洹和他的藝術工廠』,外灘畫報, 2010年8月3號, accessed June 2, 2014,

[4] Eric SchliesserArtists and philosophers in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19 March, 2012, New APPS: Art, Politics, Philosophy, Science, accessed 7 June, 2014,

[5] Terence Clarke, The Soul of Juan de Pareja, May 13, 2013, Huffington Post, accessed June 5, 2014, 

 


封面圖片來源:陳佳音

編輯:Wendy Chang

責任編輯:熊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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