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2/2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四次元交錯——變動即是答案的《文學騎士》

文/尚梟(《文學騎士》責任編輯)

 

交疊,你進到了哪一層?

 

在李奧納多主演的名作《全面啟動》(Inception)裡,當盜夢者透過機器進入夢境,與外在的時間將會以10:1的比例持續放慢,若在夢境裡死亡,就會落到最深的混沌層(Limbo)。屆時你便萬劫不復,一輩子都無法回到現實世界。

 

在影片的結尾,導演諾蘭(Christopher Jonathan James Nolan)特意做出轉折,為原本的大團圓結局留下懸念:一個將倒未倒的陀螺。是真實,還是虛假?觀影者為此爭論不休,認為答案將決定這部電影的走向是喜劇還是悲劇。然而不論導演事後在公開場合補充了什麼論述,在作品拍攝出來的當下,其實整部電影的結局就已經確定了:沒有答案,就是他呈現給觀眾的答案。

 

閱讀絕大部分的文本,過程中讀者總是踩在一個期待、懇求作者解釋的位置上,高明的讀者享受在作者揭露真相以前先其一步將答案找出來,但絕大部分的讀者會早早放棄,並且期待作者:文本的創世主主動公佈答案,將其詮釋奉為神諭。但是,若今天神厭倦了解釋,而讀者必須自己找出(祂不願意公佈)的答案時該怎麼辦?

 

歡迎來到《文學騎士》。在這裡,文類的界限不可靠,情節的虛實不可靠,敘事者篤定的口吻不可靠,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從現在起,讀者將介入與創造文本的意義。

 

成為伊卡洛斯(Icarus)

 

有別於當代年輕詩人在詩作裡的兩種傾向:意象語境。《文學騎士》的詩作有極強的敘事意圖。若單將《文學騎士》視作一本詩集,我們在這三十首詩作裡所看到的敘事意圖相對明顯。然而,當有經驗的讀者起心動念,想要細究本書的敘事主題時,可能隨即便會產生一種詭異的錯覺:作者真實的敘事意圖似乎不如詩作裡所宣稱的那麼單純。這樣的書寫手法一路貫串全書,在乍看極為淺顯的文字裡,利文祺所架構起的,是一個隱含在霧靄中的迷宮,只有有經驗的讀者,才能感受到內部結構的崢嶸。

 

從淺顯的文字探索內部崢嶸的迷宮,是利文祺給讀者的挑戰之一。Photo Source:rheins @ wiki by c.c 3.0

 

這座迷宮包含許多的西方典故、文藝思潮、神話與宗教元素,作者在擺放與展示時看似信手捻來甚至亂來,然而當讀者檢視不同元件的嵌合,會發現他們彼此之間的接榫妥貼密合,幾近無縫。從聖經到後設,透過詩與詩評(小說)的交錯,多種文類與元素的互涉,最後誕生出具備多重延展性的詮釋空間,在華文當代創作裡是極為少見的成功嘗試。

 

我們且看本書的第一首詩〈伊卡洛斯〉尾段:

 

這將是另一段

小說的開始與都市傳說

他放下所有思念,將意識

注入人類的第一部文學史

訴說當代人戰慄的生活

如午夜消失在公路上的乘客

那不屬於古典

屬於後現代的真實⋯⋯

 

在這首詩裡,詩人提及了兩個希臘神話: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以及建構起巨大迷宮島嶼的牛頭人米陶諾斯(古希臘語:Μνώταυρος)。而在整本書裡,不論是詩,或者詩評,就不斷地展現了這兩組人物之間的對立象徵:銳意進取逃離禁錮,以及安坐迷宮之中等待所有來者迷失。

 

這也是閱讀這本書的讀者不應等待作者現身解釋的原因:走進迷宮深處,將會被魔物吞噬,惟有思考掙扎,才有無限生機。

 

但這只是開始。

 

意識裡的中世紀,潛意識裡的當代

 

「在科索沃戰爭不久後,我逃到蘇黎世,在車站大街附近秘密結社,編輯黨外雜誌。在大雪覆蓋的聖誕前夕,我仍加緊趕工印製禁書,渴望在年初送回祖國,給人民一劑新的想像。下午,一位神秘人物穿著黑色大衣進入我的工作室,我以為是敵軍南斯拉夫聯合共和國(簡稱南聯盟)要來逮補我。恐慌之虞,我把幾篇稿子丟進爐火燒了,沒想到對方只是逼近我,丟給我一份書稿,並說幾天後再找我。」——〈寫給未來的虛構史〉

 

《文學騎士》裡主要的兩個部分,一是詩,另一則是假託為詩評的小說。然而當我們將序與跋一併納入時會發現,整部作品基本上就是一個「小說主角在小說裡面讀小說」的設定,算是經典的後設運用。

 

但也因此,在《文學騎士》裡的書中書《騎士詩歌集》,自然不可能真正只是單純描述故事裡三位主要角色之間的愛恨糾葛,在大量的中世紀元素鋪陳以外,處處流露著利文祺對於當代台灣、當代文化、文學乃至於時事的觀察與思索。也可以看出他在詩作與詩評裡兩種不同的展演角度。

 

〈文學騎士〉裡面的中世紀元素,是易於聯想的象徵,還是亦有所指的比喻?Photo Source:Lorenzetti Ambrogio @ wiki

 

舉〈獨裁者字典〉字典為例:採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在作品中使用許多與教育、軍事及政治權威形塑相關的意象,詩作裡面貌模糊的獨裁者,可以是讀者身邊不虞匱乏,以自身經驗、知識為基礎肆意提供意見的指導者;而在〈評 獨裁者字典〉裡,他則透過艾克特的第三人稱觀點,將這樣一個好人對蕾奧妮的佔有慾轉化為規訓、懲罰與嫉妒心,具體地展演出海德里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的名言:「善意是鋪向通往地獄的階梯。」另一首〈蘑菇〉,所指涉的是以多數盲從意見為傲,並以「沈默的多數 」為傲,擠壓他者意見的群體;當進入〈評 蘑菇〉裡時,則更進一步的,將貝克特在中世紀父權優勢下的既有想法涵括進了蘑菇裡:當蕾奧妮因其女扮男裝的行徑遭受村民(蘑菇)的閒言,因獲得艾克特、貝德維兄弟的青睞而受村姑(蘑菇)霸凌,向他心目中的伴侶抱怨時,所得到的反應是下面這一句話:

 

艾克特說:「你死了就沒有人就能認出我和我哥了。」

 

我們可以看到,正是由於艾克特的漫不在乎,延伸出了蕾奧妮日後的出走。他與其兄貝德維對於蕾奧妮的興趣、認同無關乎她個人的特質,而只是某種奇異功能的延伸。無怪乎蕾奧妮會說出這句話:

 

蕾奧妮生氣地說:「難道我的存在只是能認出你們倆嗎?這傑克就做得到了!」

 

當貝克特將蕾奧妮的特質物化為狗(傑克),他在這篇文本裡的角色突然也就和〈蘑菇〉一詩裡產生了高度的重疊:「因為我們不犯錯/我們就是真理」

 

閱讀《文學騎士》,進入迷宮的伊卡洛斯們在第一層裡,大可依自己的將眼光放在小說,或者是詩作上,然而若將這本書視作一個整體時,觀看作者用分別直述與表演兩種方式來詮釋作品內的議題、主題,也就有機會獲得更多思考與啟發。

 

結局迷失以後,答案才會浮現

 

在《文學騎士》的後記,利文祺討論了更多他書寫這本書的初衷:

 

作為這一代詩人所擁有的「影響之焦慮」,必須思考該如何在「抒情傳統」之外開疆闢土。在上一本詩集《哲學騎士》,我虛構了一位騎士在世界各地採集了詩歌。我以這種手法讓讀者產生「詩」來自於「不知名他者」之幻覺,使「詩」與「詩人」脫鉤。我對於這樣的解套方式感到新奇,一來避免了「抒情傳統」強調的「詩歌是詩人自我抒情」,二來將小說的「後設手法」帶入詩的形式,使詩與小說的分野更加模糊。

 

「在《文學騎士》,我想將一本「詩集」的架構更為複雜,朝向更多可能。我帶入所有西方後設小說的手法。如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幽冥的火》讓詩歌、評論、小說互相應證與輔助;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命運交織的城堡》將塔羅牌的順序換置後,產生新的故事;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跳房子》也將小說片段重新排序,造成另一種敘事結果;《一千零一夜》中的大故事中又有小故事,像剝除俄羅斯娃娃所剩最後核心。這麼多文本讓《文學騎士》成為一本非常複雜的後現代作品,由許多主軸的故事構成,彷彿迷宮,讀者若不經意忽略了某個情節,將會迷失。」

——〈真實的跋〉

 

《文學騎士》封面,斑馬線文庫提供。

 

面對台灣現代詩週而復始的抒情傳統,以後現代思考來另生新意的作者並非只有利文祺一人,但有別於戲仿傳統、解構或者將後設屬性聚焦於詩的創作,大膽將創作踏出詩文類的制限,詩評、詩、小說同時並陳,可以說是《文學騎士》與同期詩集在創作上最大的區別。

 

在本篇評論的最後,我們要重新展現《全面啟動》的最後一個畫面:陀螺持續旋轉著,在搖晃的一瞬間切黑。利文祺為《文學騎士》創造了四個結局,但他的意圖,是否真要讀者擇一膜拜呢?這個答案,就只能留給讀者自己去解答了。

 

 


封面圖片來源:LoggaWiggler @ pixabay by C.C 0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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