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代史上,流亡於母國外的作家、知識分子不在少數,但被官方註銷國籍並遣送出國的,就要少見一點。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忍尼辛(1918-2008)應該是最有名的其中一個,雖然經歷這樣奇怪的命運,他仍有幸在晚年回到摯愛的祖國。
某方面來說,這種把「異議分子」送走的做法,還算蠻人道的?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也有和索忍尼辛相似的遭遇,猶太裔的他在1972年,比索忍尼辛更早兩年,就被送離蘇聯。
這個時間差,除了是因為索忍尼辛揭露勞改營內幕的紀實巨著《古拉格群島》於1973年底在法國出版、觸怒蘇聯政府,或許也是因為,索忍尼辛在蘇聯境內更有名氣——這不是因為他獲得諾貝爾獎的關係。雖然時間相當短,但索忍尼辛在1960年代曾是得到官方支持的作家,這讓他的作品得以在地下抄本流傳外,在蘇聯境內正式發表出版(而同樣在60年代,布羅茨基的詩已陸續在西歐國家翻譯出版,所以也可以說是布羅茨基更早讓官方難以忍受)。
流亡後不久的索忍尼辛。攝影:Verhoeff, Bert / Anefo, 1974。
Photo source: 荷蘭國家檔案 CC by 3.0
有兩大蘇聯領導人對索忍尼辛寫作生涯與際遇有過重要影響,一個是史達林,一個是赫魯雪夫。當索忍尼辛還年幼時,史達林已成為蘇聯最高領袖,1941年索忍尼辛大學畢業後立刻參軍入伍,並在隔年投入對納粹德國的二戰戰場;在戰爭將進入尾聲的1945年2月,索忍尼辛因為在私人信件中以戲謔的方式稱呼史達林,而在前線被逮捕,並被指控「建立敵對組織」進行反蘇宣傳,判刑八年。
就這樣,索忍尼辛走入了他筆下的「古拉格」——勞改營。在1953年刑期結束後,他並無法正常地「回歸社會」,而是繼續被流放到哈薩克的偏鄉村莊;儘管在同一年,史達林也死了,但他所建立的史達林主義政治體制仍然籠罩著整個蘇維埃聯邦。勞改營、流放及其間罹患腫瘤等經歷,都成為索忍尼辛的寫作素材,見諸《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古拉格群島》、《癌症病房》等作之中。
史達林死後,在權力鬥爭中逐漸勝出的赫魯雪夫再次改變了索忍尼辛和成千上萬政治犯的命運。1956年的蘇共二十大最後一天,赫魯雪夫發表《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演說,抨擊史達林時代的個人崇拜、大清洗等統治手段,以及外交、經濟政策上的錯誤(這可說是冷戰期間中蘇交惡的遠因之一,毛澤東大搞個人崇拜及人民公社,與赫魯雪夫的想法背道而馳,毛因此稱其為「蘇修」、假共產黨)。蘇共二十大後,數十萬人獲得平反,索忍尼辛也在同年結束流放,其後在一所中學擔任教師,白天教書晚上寫作,並將寫作成果和友人私下交流,但他仍不認為自己的作品會有機會出版,直到1962年。
史達林(左)與赫魯雪夫。
時間來到1962年10月、11月。這時,即使作品僅以手抄本流傳,索忍尼辛已在蘇聯文人圈受到注目,並得以在該年10月底和「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阿赫瑪托娃 (1989-1966)會面;在阿赫瑪托娃這樣的名詩人(雖然她始終受到蘇聯官方抵制)以外,索忍尼辛的小說《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也傳到了官方背景的文學月刊、《新世界》(Новый мир)主編特瓦爾多夫斯基的手中,這部小說令特瓦爾多夫斯基非常激動,但關於勞改營題材的作品在蘇聯仍未公開發表過,特瓦爾多夫斯基想辦法把小說送入蘇共中央政治局,赫魯雪夫讀到後,在政治局會議中提出能否發表的討論,當時無人反對,於是由赫魯雪夫親自批准,《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便刊載在11月號的《新世界》雜誌上。
《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發表後頃刻造成轟動,銷售八十萬冊,全國報刊一致好評,索忍尼辛一夕成名,並被加入蘇聯作家協會——這不得不說,也有赫魯雪夫的影子。儘管史達林已死去將近十年,赫魯雪夫暫時掌握了最高權力,史達林體制卻仍未消亡。不論赫魯雪夫是否真心欣賞索忍尼辛的小說,對赫魯雪夫而言,他的作品具有政治宣傳的作用。1963年,《新世界》繼續發表索忍尼辛的《馬特廖娜小院》(據說這是阿赫瑪托娃最喜愛的作品)和《科切托夫卡車站風波》等短篇小說,但到了1964年10月,赫魯雪夫被政變強迫退休,風向變了。
赫魯雪夫下台後,布里茲涅夫掌政,赫魯雪夫做過的改革幾乎全被取消,蘇聯重回史達林體制。而即使有特瓦爾多夫斯基等文人支持,索忍尼辛再也無法得到一致好評,甚至遭受過流言抹黑。在這樣的情勢下,索忍尼辛對官方的作協失去了信任,最後鬧翻:1968年,他完成《癌症病房》,急於發表,雖然作協已經認可,卻未明確通知他在哪本刊物發表,懷疑受騙的索忍尼辛便寫了一封公開信,大肆譴責作協迫害作家的事蹟,一路從1920年代罵到60年代,作協自然不爽而取消原訂的發表計畫。在此同時,索忍尼辛又把《癌症病房》等稿件祕密送到國外,在瑞士蘇黎世率先出版,這種作法使他和作協徹底決裂,結果直到蘇聯瓦解前幾年,索忍尼辛的作品再也沒有在蘇聯境內發表。1969年,索忍尼辛被作協除名。
身著勞改營囚服的索忍尼辛;約攝於1953年。Photo source: Wikimeadia
作品在歐美的出版,讓索忍尼辛在國外聲名大噪,卻不見容於蘇聯官方。1970年,儘管蘇聯施予外交壓力,索忍尼辛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國內反應冷淡,索忍尼辛也沒去領獎——因為他怕一出國門就回不去了。1974年2月12日,《古拉格群島》在巴黎首先發行後不到兩個月,索忍尼辛被以叛國罪名逮捕,隔天與妻子被押上往西德的飛機,他發誓:「我將活著回來。」這時他已年滿55歲,不年輕了(但這句話屌爆了,必須放到標題)。
雖然被送去勞改、被流放、被撤銷國籍趕走,索忍尼辛還是真心愛著俄羅斯。流亡後索忍尼辛定居美國,但他完全不學英語、認為西方社會道德墮落,還以保有蘇聯護照自豪(然而,他的妻兒當時都已籍美國)。他所愛的俄羅斯,是史達林時代所創造的「世界強權」。蘇聯解體後,1994年,索忍尼辛流亡滿二十年,他回到俄國,定居莫斯科,對當時俄羅斯的改革狀況相當不滿,尤其反對葉爾辛政府「激進市場化」的經濟政策,已是個老人的他大罵:「你會用休克療法治療你的母親嗎?」認為這是繼共產主義後又一次悲慘的社會實驗;1998年,葉爾辛想頒發最高榮譽的聖安德魯勳章給索忍尼辛,但遭拒絕。
也許俄羅斯這個老媽媽在90年代的政經轉變,的確不算成功。也或許俄羅斯還有許多人像索忍尼辛一樣,眷戀著世界強權的「大俄羅斯」。回國後的索忍尼辛大力提倡愛國主義、「恢復俄羅斯精神」。2007年,現代沙皇、政治強人普京將俄羅斯聯邦國家獎給予索忍尼辛,他欣然接受。再次獲得祖國肯定後一年,2008年8月5日,年近90的索忍尼辛與世長辭。
1974年2月,索忍尼辛登上《時代雜誌》封面。 Photo source: Time
在索忍尼辛之後,諾貝爾文學獎就未曾頒給「俄籍」作家,但有兩位出生於蘇聯的作家受獎,一位就是先前提過的布羅茨基;除了和索忍尼辛一樣被驅逐出境,布羅茨基的詩也極受阿赫瑪托娃欣賞,這位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俄羅斯女詩人實在慧眼獨具。另一位則是2015年獲獎的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1948-),不知道在她少女時期的1960年代,是不是就讀過索忍尼辛的小說?
索忍尼辛的作品在1970年代到80年代初期,在台灣曾有眾多譯本,之後漸少;除了是當時不重視版權問題、諾貝爾獎加持,或許也與其作品符合「反共」的意識形態有關吧?1982年10月,索忍尼辛曾來台灣訪問,成為大新聞,並發表演說「給自由中國」,想聽他演講的人大排長龍,聽眾不乏政要。他對這次訪問的印象極好,甚至曾推薦兒子來台灣學習華語/中文,不過,他大概未能理解,當時的台灣事實上不算自由吧?
以這段軼事作為文章結尾,或許會有人覺得怪怪der,但這一天,就是政治趕走文學的一天;也是文學和政治(又又又一次)撞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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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