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大稻埕落日》(十)重回崗位

被放出來兩個星期,李振源都待在家裡,長達二年的牢獄,他的身體機能已經受損、失調,食不下嚥,精神萎靡。這段時間柯吉來看過他,給他帶水果,帶吃的。兩人見面時,無限感慨,他們差一點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面。他們彼此緊緊擁抱,情深意長。柯吉拿出酒來,李振源也喝一點,他不能喝多,不像入獄前,他目前的身體可受不了過量的酒精。他的頭髮凌亂,肌肉消瘦,兩眼泛黃,嘴唇發白,皮膚乾燥。他的手指甲邊緣皮膚翻翹,他經常感到口乾舌燥。柯吉看他這個憔悴的樣子,顯出極度同情。但兩人見面仍然像以往一樣盡興,相互把牢裡牢外的事情彼此更新了一下。李振源的房子是公家配給的,獨門獨戶,上下兩層樓,空很大,有五個房間,採光很好,可以住兩代人,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獨居。客廳雖然陳設簡單,但很整潔,有兩張竹編靠背沙發,客廳牆上有一幅毛主席像,靠牆有一個櫃子,人胸部那麼高,裡面是偵查辦案相關的各種專業書籍,櫃子上放著一部國產收音機,擴音器位子有一個小牌子上頭寫著小標語「唯物主義是天下第一真理」,這台收音機原本只能收聽人民廣播電台,和台北人民之聲,但是李振源改造了檢波器和頻律放大器,再加上一個暗鈕,這台收音機就可以全頻道收聽了。暗色木頭餐桌上有一保暖水壺,有磄瓷的鋼杯,一個菸盔缸。整個室內看上去,不是木頭的色就是大紅色。柯吉告訴李振源,兩年來,時局變得混沌不明,政治掛帥,公安的角色變得很敏感,他不敢去探聽葉雲的下落。她現在轉到哪個牢裡,他已不清楚,生死不明。仙仙仍在人民公社,跟其他小朋友集體生活。李振源的母親仍待在山上,自給自足。李振源因為在獄中接觸到黃先念,所以葉雲的情況他瞭解的多。他交待柯吉通知自己的母親,說他已經出獄,別擔心,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李振源擔心自己後面還會出什麼事,那會連累到母親。他讓柯吉給母親弄去一個全新的保暖水瓶,和收音機。李振源想起自己的父親在肅清反革命運動時被抓出來打死,死得好悲涼,自己卻無可奈何,眼看著父親走向死亡而自己卻眼無能...當時他改變不了任何事,但那之後,他發誓必須改變家族命運,他奮力力爭上游,他知道只有自己任得一官半職,李家才有得救。現在他只剩下母親,他必須盡人事。還好母親搬離台北,遠離塵囂,暫時是安全的。他不想讓母親再對任何事操煩,畢竟母親年紀大了。他被關的事,已經很讓母親操心。他很懊悔,自己怎麼這麼無能。他暗自發誓,絕不會再讓這種事再發生。
李振源告訴柯吉,今天他能逃出死亡,是有條件的。他必須偵破鐵道部的案子,同時找到葉雲與胡雪真正關係的證明。否則組織不僅會對自己不利,也會對葉雲不利,甚至會對仙仙不利...。
李振源抓著酒杯,喃喃道:「上頭說要在工作中考驗我。你明白,即使我要像哈巴狗一樣活著,即使我必須對他們更加言聽計從。但他們恢復了我的職務,這個機會也不是天天有,這是我唯一能解救家人的機會。」
「真的是不讓人活。」柯吉喝了一大口酒,憤恨不平地道。「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時間並不會拖長,誰也說不清楚時局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可能變得更好,也可能更壞。我現在必須儘快採取行動,儘快把事情都破解了,至於以後如何,只有再走一步算一步了。」李振源呷了口酒,沉思了半晌,然後道:「我沒有什麼選擇,我必須破案。」
說這種話時,李振源不自覺地還是左顧右盼了一下,似乎不太放心,聲調也放得比較低。李家的門鎖得很緊,李振源偵查出身,他清楚街道委員會經常會盯著某些人家,派人去別人家門口和窗邊偷聽。李振源因此在房子周邊擴張些地盤做了圍牆,圍牆內是院子,偷聽的人必須翻過牆到院子裡。他在院子裡養條狗叫做阿寶,阿寶兇悍,對任何風吹草動都吠聲吠影。他又把房子的門和窗都設計成兩道,兩道門和兩道窗。一來是保安,二來是防諜,外面就算有人,仔細也聽不到屋裡的人講什麼。缺點是夏天時有點熱。他是偵查幹部,掌握了許多機密,做好保密工作,這不僅是黨允許的,同時也是保密紀律。他剛回來時,曾特別在屋子裡上上下下檢查過,看有沒有竊聽設備。他什麼都沒找到,才安心睡下。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為什麼他離開兩年,房子都沒有被人動過?他不懂,百思不得其解。
柯吉是他最信得過的人。活到這把年齡,李振源回想過往,自成年以來,戰爭殺死他的最好朋友,他進入共和國的公安系統後,就再也沒有遇過值得信賴的朋友,直到柯吉在七八年前出現。在政治環境對他這種歷史成份不好的人最嚴厲的時期,李振源能活下來,靠著是一股真誠、運氣和柔軟的身段。他不怕弄髒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只有一個目標,讓家人活下去。他先要讓自己也活下去才做得到。於是他結交上九流和下九流的各種人,盡可能的運用關係,支撐他不致滅頂。如果浮力大,他還能扶搖直上。為了達到此目的,有時他要蒙上自己的雙眼,甚至蒙上自己的良知。他成了他們的朋友,他為他們做事,為他們服務,有時候,也不得不幹些不光彩的事。他讓這些人感到他李振源就是他們的好兄弟,好朋友。年輕時的他,有所為有所不為。等到他認知他不只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整個家族的命運而活,為了妻子和仙仙而活時,他覺得自己何其渺小,這世界何其龐大,他的力量何其微小,為了要生存下去,不僅是為他自己而是為家人,他發現自己做這些事並沒有那麼難,只要不要謀財害命,他沒有什麼不能做的。有時他會問自己,我對得起自己良知嗎?後來他意識到,他可以暫時不去處理這件事。柯吉有時會帶來其他的補品,有一次竟然有炖的雞湯。這雞湯不僅是奢侈品,而且現在食物缺乏,就算有錢也弄不到。柯吉告訴李振源,這是陳淑惠親自炖的。她總是有許多辦法能弄到這些東西。柯吉說她現在也不適合來看你,因為外面眼線極多。李振源完全明白,他知道她雖然整個過程都沒有來看過自己,但淑惠一直是惦記著自己的。
一個人在家靜養,李振源想起過往種種,突然有點哀傷。他逐漸恢復運動,強化鍛練肌肉,他知道自己四十多歲,唯有體格強健,心智才能強健。他想到當年他們李家成為肅清反革命的標杷,全家籠罩在烏雲之中,他的父親被抓走,為了家中其他人的安危,李振源瞻前顧後,怕動作太大波及其他家人。他的父親最後死了,而且屍首在哪都不知道,屍骨無存。而其他族人,也沒有因為這樣而倖免於難,同樣一個個倒下,直到李振源在公安系統裡有了穩固的地位,李家的厄運才有所轉折。他清楚的知道,牽就不會令事情好轉,只有控制局面,才是唯一出路。因此他要有更強壯的體格,更強大的心智。現在他的父親死了,他的母親精神受創,他的妻女被控制著。
一個月過去了,李振源體力和精神也大半恢復過來。這一天早上他起了大早,就像以往一樣走路回到單位去。這讓他百感交集,過去兩年,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大稻埕公安局。
在路上他覺得自己的狀態好得不得了,像二十五歲的自己那樣,隨時都有找人打一架的衝動。唯一讓他覺得有點擔心的是膝蓋,他覺得膝蓋老是微微的酸。這是在牢裡被操練時受的筯骨傷。他不確定這傷是否能好起來,或許他下半輩子就要帶著這傷走入自己的墳墓。大稻埕公安局那個匾額仍然如以往一樣,那幾個燙金大字在街口閃閃發光,就好像一個大嘴巴上亮出的一顆金牙。李振源猶豫了一下,先深吸了一口氣,才走進大門。值班警察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正要問,李振源看也沒看他一眼就往樓上走。那警察是新來的,沒見過李振源,李振源也懶得說明。小警察正打算上去盤問,經過的老資格民警按住了他,告訴他,那就是李振源。小警察一聽,不禁多看李振源的背影兩眼。李振源在警界是號傳奇人物,他以往破獲的案子無數,知名的案件也多,人民警察學校裡上的偵察課舉了許多由李振源破獲的案件為研究,他的大名幾乎所有警察都知道。李振源心裡卻清楚,這些不過是虛名。現這些虛名對他都沒用了。在黑牢的時候,他有一段時間被單獨囚禁偵訊,他被關在一間單獨的房裡。連續一百天,獨自一人,沒有聲音的暗室,漆黑一片,沒有外在的激刺,他開始產生幻想。他無依無靠,漂浮一個敞亮的空間,同樣空無一物,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要漂向何方?跟他的唯物主義思想相違背,他意識明白,自己不願意面對但不承認也不行,這就是佛家講的空,一切都是空。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人生沒有意義,意義沒有意義,一切都是不生不滅。生命沒有緣起,也不在某處結束。生命本身不結束,只是換了別的形態。他的父親死後,他開始倒數自己的死亡,並且質問生命的意義,他的思想開始崩解。人的存在,不只是客觀形體存在,人的價值還有別的形態。在受到隔離的空間裡,他想明白了許多問題。像虛名這種東西,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走到辦公室,見到同志們都在位子上,不過不是在辦案,而是看報聊天,有的在泡茶,抽菸。同志們看到李振源紛紛站了起來,疑惑地問候科長好。大家圍過來七嘴八舌。李振源一看,他們有舊同志也有新來的同志。但基本上他原來挑選的人都還在,他們告訴李振源,公安局在這亂局中,已經停擺很久了,公安局被反攻大陸小組接管,辦案不是重點,政治審查和政治課才是重心,抓到的任何罪犯,不論是重罪或是輕罪,一律嚴厲處置。外面的治安由軍隊控制,他們偵查科等於無用武之地,所以這兩年基本上就只是在單位待著,每天大家來單位露面,開會時開會,上課時上課,然後他們什麼事都沒有,就是喝茶聊天。外面的治安每況愈下,而他們什麼事都做不了,唯一安慰的是,工資是照領的。
李振源看了大家一眼:「原呂局長和尤主任等領導都已被處決了,在關鍵時刻,上面說我是清白的,但要我在工作中證明我對黨的忠貞。上頭恢復了我的職位,要我重新領導各位,繼續為人民服務。各位,以後有勞各位協助了。」
大家紛紛祝賀,同時表達自己不惜赴湯蹈火的態度。李振源看到有幾個陌生面孔。他親切的問:「你們是什麼地方調來的?」一位皮膚白晰,梳著油頭的民警道:「我叫詹雨東,原是解放軍情報中心情報士。」另一個長得矮下粗壯的道:「我叫英鹿,剛從人民警察學校畢業。」最後一個人年紀比較大,有著黝黑的臉和深沉的嗓音:「我是錢大明,從國務院轉調過來。你不在的時候,我領導著大家。目前是偵查副隊長。本單位的黨委組織目前是被工作組取代的,未來如何,組織並沒有交明確指示。」李振源道:「感謝你過去這些日子領導著大家。我等一下去找反攻大陸小組報到,再探聽一下。」李振源馬上判斷出,此人是上頭派來給他的副手,一半是協助他,一半當然是監視他的。
這個上午他向公安局的反攻大陸工作組報到,李振源感覺到,反攻大陸工作組對他的歸來早有準備,偵查科在工作組領導的運動範圍內是個特殊地帶,是亂中也要維持的地盤。基本上,工作組表明不會介入太多李振源的工作,李振源的工作直接向新的市委偵查局匯報。
李振源知道新市委偵查局就是黃先念直接領導的,等於他也是直接由黃先念領導。
他回到辦公室,立即展開工作佈屬。他向副隊長錢大明得知目前手上有多少積案,然後開了個臨時會,要資深的警察同志連夜做好偵查計劃報上來。隔一天他看完計劃做了些批示,制定工作措施,並針對一個個案件進行研究,部署工作。李振源跟大家強調:「我們的工作紀律要保持不打擾運動,不打擾行政程序,儘量低調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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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落日》描繪1963年,共產黨統治下的台灣,一宗離奇命案,一位台籍警探因調查本案陷入撲朔迷離的犯罪偵查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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