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過龍岡清真寺銅製新月的拱門,便看見幾個眼眶深邃、鼻子高挺的小孩嬉鬧追逐著跑過我身邊,小麥色的皮膚明顯與漢族不同;前方幾個包著頭巾的婦女正開心的在聊天,廁所外面的椅子上,一個戴著白色回帽、蓄著落腮鬍的男人低著頭正在滑手機。
年輕的教長一看到我立刻驚呼「天啊!你一直都在等我嗎?」
教長的驚呼並不令我訝異,三個小時前我便到過這裡了,當我告訴教長想要了解關於這座清真寺的歷史時,他正一邊打電話請人修理停水的廁所,一邊應付一個喋喋不休的推銷員。我看著苦笑的他,聳聳肩離開清真寺去附近的眷村散步,晃完一圈準備搭公車離開時,心血來潮想回來拍個照,碰巧被剛忙完的教長撞個正著。
Photo Credit: 葉兆中
「小哥抱歉啊!剛剛在忙沒空回應你!」教長說著一口充滿異國感腔調的國語,領著我進辦公室,介紹了理事長馬子誠大哥給我認識。
「這座清真寺最早是幾個退伍的雲南老兵集資蓋的,因為到台北做禮拜實在太遠了,蓋好清真寺以後,這邊逐漸變成了回民的聚落,後來政府才把異域孤軍安置在龍岡;和許多人的認知剛好相反,龍岡的伊斯蘭信仰並不是孤軍帶來的。」馬大哥掛著一臉笑容,不疾不徐地說。
由於我國中在龍岡一帶讀書,異域孤軍的故事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國共內戰末期,雲南的國民黨軍隊一路敗退到西南的泰緬邊境,既無法撤退來台又無法反攻大陸,只好就地扎根據地為王,靠著在金三角走私毒品賺錢。後來緬甸政府向聯合國告狀,蔣介石受到國際輿論壓力,便派飛機把這些軍人接回台灣並安置在龍岡。同時,也有許多老兵不願再次離開變為家鄉的異域,便繼續待在泰緬北部。時至今日泰國的美斯樂還可以看到許多孤軍的後代,他們掛著青天白日的旗幟、唱著鄧麗君的歌曲並書寫著繁體中文。
「現在來做禮拜的人主要還是雲南的回族後代嗎?或印尼的外籍勞工比較多?」我想起稍早過來時,一個大叔把我拉到龍岡清真寺的建成紀念碑旁,哀怨地告訴我碑上這些人的後代很多都不虔誠,長大便再也沒回來過了;我又想起早上在中壢車站搭車時,周圍滿滿的都是包著頭巾的穆斯林婦女,於是我問馬大哥。
「還是雲南眷戶的後代為主!你知道穆斯林是星期五要做禮拜吧,我們政府在外籍勞工來台時,都會要他們簽一份契約,不准他們要求雇主星期五讓他們放假出來;不過印尼的勞工在這邊還是有間小辦公室,他們常會辦一些聯誼活動。」馬大哥說。
這時馬大哥似乎有突發狀況要處理,於是我便識趣的先向他告辭,剛走出辦公室大門便有一個小孩向我衝了過來,把我嚇了一跳。
「這些都是穆斯林的小孩,週末來上兩小時的阿拉伯文課和可蘭經,他們剛剛下課。」旁邊一個聲音傳來,是稍早把我拉到紀念碑的那位大叔。「但那麼一點時間根本不夠,即使把他們送去沙烏地全天學習到三十歲,也只能勉強窺見可蘭經奧妙的一小部分而已。」
週末下午的龍岡清真寺外許多剛下課的小孩正在玩耍。Photo Credit: 葉兆中
離開龍岡清真寺後,我到附近的忠貞市場吃米干,那是一種正統的雲南料理,用米漿做成麵條,淋上高湯、肉片豬肝和一顆半熟蛋,費工夫的店家還會加一點油渣及蔥花,高湯的香氣是我國中放學後的記憶。
「好想認識一個孤軍啊!」雖然龍岡的清真寺和孤軍並沒有直接關係,但是與馬大哥聊天的過程中,觸動我對那個遙遠年代的想像,加上自己小時候在龍岡成長,與孤軍彷彿多了一絲牽連,更讓我想要挖掘那段過去。
然而自從忠貞新村拆遷以後,那塊土地便賣給了遠雄集團,記憶中兩層的舊式平房變成了高聳的住宅大廈,早先的眷戶早已四散各地,因此原本我對找到孤軍老兵並沒有什麼期待,沒想到在吃米干與隔壁客人聊天時,意外的得到一條線索──忠貞新村許多眷戶都搬到附近的自立新村。
「那麼就去自立新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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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忠貞新村已經拆遷,許多軍眷後代仍選擇在附近買房子留下來。Photo Credit: 葉兆中
剛走下開往自立新村的公車,便覺得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蔣介石的銅像挺拔的站在入口,周圍插滿青天白日的旗幟,旁邊掛上一幅巨大的中華民國全圖,其範圍甚至包含外蒙古。一整排老人家坐在活動中心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有的看報紙、有的在睡覺,但絕大多數都只是目光渙散的看著遠方。
一時我愣住了,根據我在網路上查到的資料,自立新村收容了超過二十個眷村的老兵,人海中我該怎麼尋找一個孤軍呢?
「老先生,可以請問您打過哪些仗嗎?」沒辦法只好土法煉鋼了,雖然機會渺茫,我仍然滿心期待能聽見孤軍打過的那幾場戰爭;沒想到這一問可不得了,那些原本目光渙散的老先生們一聽見這個問題全部眼睛一亮聚集過來,連坐輪椅的都彷彿要站起來一般,手腳並用地推著輪椅晃過來。
「我在一江山和古寧頭剿過匪啊!」
「我跟著李彌將軍一起打過徐蚌會戰!」
「小日本入侵時我在緬甸殺了好些日本鬼子啊!」
每個人彷彿都從歷史課本裡面爬出來一樣,一種強烈的滄桑感立刻把我包圍,有些老兵開始自顧自的講起打仗的往事,有些講一講就開始跟隔壁爭執誰的記憶比較清楚,但即使我在龍岡待了好幾年,中國各省的口音還是把我弄得頭昏眼花。
「請問您知道誰跟著泰北孤軍打過仗嗎?」我必須換個問法,否則太恐怖了,於是我朝著一個口音我比較能理解的老先生問。
「老王待過26軍,從雲南來的!」老先生興奮的說,隨即黯然地低下頭,「但我忘記他叫啥名字哩。」
「你知道老王叫啥名字啊?」老先生轉過頭問正在與他下棋的朋友。
「老王?這邊幾百個老王你說哪個老王?」他的朋友吼了回來。
「就是瘦瘦高高從雲南來的老王啊!」老先生又問。
「那個老王啊!兩年前早葛屁哩!」他的棋友說。
天啊!真是一片混亂,我決定去管理中心詢問。
在管理中心的協助下,我在附近找到一間米干店,這間店老闆的父親是當時國民黨派去雲南支援孤軍的老兵,雖然不是正統的孤軍,卻是我進一步認識那段歷史的敲門磚,不巧的是當天老闆的父親不在家。
聽完我的來意,老闆熱情的搬出一本關於孤軍史料的厚重書籍,並附上一碗熱騰騰的米干說「你先帶這本書回家看,我們再約個時間來拜訪我父親。」
當時有幾個中年男女也在店裡喝酒吃著小菜開心的聊天,老闆說他們都是從龍岡搬過來的眷戶,我厚著臉皮攀關係地告訴他們我是龍岡國中畢業的學生時,沒想到他們全都轉過來跟我說起雲南話。
「他外省第三代,聽不懂雲南話了啦。」老闆看著我呆愣著一頭霧水,過來幫我解圍;其實在龍岡國中讀書是因為家人工作的關係,而不是因為我是雲南子弟後代,但這個有點可愛的錯誤還是讓我心頭暖暖的。
我有點羞赧地看著在這間店的人們,細細的品味著口中的米干和我在忠貞市場吃過的味道有甚麼不同;我突然想到了文林苑拆遷抗爭的那個晚上坐在王家的屋頂,一個建築師告訴我「家就是人們熟悉的地方,儘管不停地被歷史的洪流給淹沒,人們總是一直尋找為家的地方,無論是把對故鄉的依戀移植到了異鄉,或是據守熟悉的他方。」
我突然想到了在龍岡蓋起清真寺的退伍老兵、想到了決定留在美斯樂的孤軍、想到了拆遷後留在龍岡的眷戶後代,然後我看著大哥大姐們開懷大笑的揮舞著啤酒,也跟著露出了微笑。
老闆熱情的端出了熱騰騰的米干和一本關於異域的史料。Photo Credit: 葉兆中
編輯:蔡宜蒨
封面照片來源:葉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