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初,緬甸國務資政翁山蘇姬曾經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專訪,訪員佛格爾.基恩問道,「西方世界期待妳成為譬如甘地、德瑞莎修女……的綜合體,是否犯了判斷上的誤謬?事實上,也許妳更像當年英國的『鐵娘子』柴契爾夫人呢?」。
佛格爾這樣提問,是因為國際社會在緬甸羅興亞難民問題上對翁山蘇姬嚴詞批評,指稱她放任軍方對羅興亞人進行「種族清洗」卻毫無作為。
翁山蘇姬當時的答覆是這樣的:「不是的。我只是一位政治家,我並不很像柴契爾夫人,我也不是德瑞莎修女,我從來沒說過我是。甘地其實是位非常精明的政治家」。
翁山蘇姬的言下之意,看起來是認為自己比較像甘地。實際的情況也是如此,她和甘地都是在一種偶然的情況之下投身政治。
眾所周知,翁山蘇姬的父親是緬甸的獨立英雄翁山將軍,但翁山將軍遭人暗殺時,翁山蘇姬還是什麼事都不懂的兩歲大孩子。15歲時,翁山蘇姬隨出任印度大使的母親前往印度,隨後再轉往英國,在牛津大學修習哲學、政治和經濟學,獲得文學士學位。翁山蘇姬在牛津大學結識了學者麥克.阿里斯。兩人在1972年結婚,婚後育有兩個兒子。翁山蘇姬之後在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修畢博士課程。
這段時間裡的翁山蘇姬,和緬甸的政治是完全沾不上邊的。
1988年時,年已43歲的翁山蘇姬因為母親中風病危而返回緬甸,原意只是照顧生病的母親,沒想到當年緬甸爆發了波瀾壯闊的「8888民主運動」(1988年8月8日學生起義),要求長期執政的軍政府緬甸社會主義綱領黨領袖奈溫將軍下台,但是爭取民主的示威群眾最終遭到軍隊血腥鎮壓,共有兩百多名無辜民眾死難,舉國瀰漫著恐怖氣氛。當時很多受害者、激進分子和退役高級軍官知道翁山蘇姬回到仰光,因此要求她出來領導民主運動。
1988年8月26日,仰光近百萬群眾在大金塔西門外廣場集會,這是翁山蘇姬第一次面對這麼多的民眾發表演說,也是她身為翁山將軍之女兒而被推為領導的最重要契機。在此之前,純為政治素人的翁山蘇姬自後就踏上一路坎坷的政治不歸路。
從一開始,深受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主義」影響的翁山蘇姬就是「壓不扁的玫瑰」。面對專制、強大的軍政府,她完全不作任何妥協,在2010年前長達21年的政治鬥爭中,她也一直秉持這個原則,不作任何尖銳的對抗但也絕不妥協;那段時間裡,她前後遭軟禁在家的時間長達15年,但也都默默承受。
很多人以為緬甸限制她的自由,其實並不是這樣。緬甸當局限制的只是她在緬甸境內的自由,其實軍政府巴不得她早日離開緬甸。
舉例而言,翁山蘇姬的英籍丈夫阿里斯於1997年發現罹患攝護腺癌,包括美國、聯合國在內的國際社會都呼籲緬甸發放簽證,讓阿里斯到緬甸與翁山蘇姬見面,但緬甸當局以沒有足夠醫療照顧阿里斯為由,拒發簽證,卻希望並鼓勵翁山蘇姬前往英國探望。但翁山蘇姬拒絕前往,因為她擔心一旦離開緬甸,軍政府就不會再准她回國。
同樣的,阿里斯於1999年過世,翁山蘇姬也選擇留在緬甸,不前往參加丈夫的葬禮。為此,翁山蘇姬的兩個兒子也都很不諒解,很長時間與母親不相往來。
但也因為這樣的犧牲,翁山蘇姬在緬甸人心目中的地位日益崇高,最後幾乎已有如神一般。在一定程度上,翁山蘇姬本人可能也很享受這種「神」的尊榮,自認是對抗軍政府不可替換的代表,不妥協的態度甚至引起「全民盟」黨內的微言,認為整個黨的前途都因翁山蘇姬一人而止步不前。
但這一切,在翁山蘇姬於2010年底刑滿出獄後(很多人以為她是獲得釋放),開始有了轉變。首先,她同意與當時的總統登盛會面,這在過去是無法想像的事,因為登盛是當年軍政府中的第三號人物。其次,她帶領「全民盟」參加2012年的國會補選,很多人也因此抨擊她等於是為不具正當性的政府及國會背書。
但翁山蘇姬並不為所動。尤有甚者,翁山蘇姬還一再對軍方示好,稱贊軍方是緬甸的穩定力量,對照過往的翁山蘇姬,這是完全不可想像的事。
也正因為如此,翁山蘇姬這段間以來一直飽受抨擊。曾經大力支持翁山蘇姬的愛爾蘭知名搖滾樂團U2主唱波諾(Bono)就在美國流行樂雜誌「滾石」(Rolling Stone)最新一期的訪談中指出,緬甸的血腥鎮壓和難民危機等照片讓他感到「噁心」。他說,「我對所有這些證據感到難以置信,但確實發生了種族清洗……真的在發生,她(翁山蘇姬)知道這一切,她必須下台」。
不僅如此,另位知名愛爾蘭歌手鮑勃.葛多夫(Bob Geldof)去年1113日以不願與翁山蘇姬為伍為由,公開退回「都柏林自由獎章」。他說,「翁山蘇姬和都柏林的連結,讓所有人都蒙羞」。都柏林市則於次月宣布也收回頒發給翁山蘇姬的獎章。
更早以前,好幾位同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包括南非主教杜圖、巴基斯坦的馬拉拉都出言譴責翁山蘇姬,甚至還有人發起聯名運動,呼籲諾貝爾委員會撤回頒發給她的和平獎。
最近的一件事則是前美國德州州長比爾。里查森受邀參與緬甸若開邦顧問委員會,負責執行羅興亞人問題的解決方案。結果里查森還沒開始工作就公開與翁山蘇姬反目,憤而退出委員會。里查森本來和翁山蘇姬私交甚篤,1994年時,他曾經是第一位獲准在翁山蘇姬遭軟禁期間可以前去探視的外國人。
他此次突然高調辭去委員會職務,並且召開記者會指責蘇姬已經喪失做為領袖人物的道德勇氣。根據里查森的說法,他向翁山蘇姬提出緬甸政府應該就羅興亞人難民危機尋求更多國際協助,並且就最近爆出的羅興亞人亂葬坑事件進行調查,「結果她暴跳如雷,很顯然的,她並不想聽坦誠的建言」。
不過在這些排山倒海的壓力下,翁山蘇姬依然不動如山,甚至也對里查森退出委員會之事不置一詞。
其實撇開翁山蘇姬在羅興亞人問題上所面臨的困難,使得她無法有所作為不談。翁山蘇姬之所以不能如西方世界之願,正因為她本來就不是西方社會及媒體所塑造的那個「聖人」,她就是跟甘地一樣的精明政治家。
長久以來,翁山蘇姬一直是西方世界與緬甸軍政府對抗的一個「標竿」。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翁山蘇姬被供奉在民主的聖壇上,成了一個代表民主自由對抗強權的巨大符號。翁山蘇姬本人也並不是不明瞭,所以心甘情願戴著「民主象徵」的光環被前後軟禁了15年。
只不過,那時的蘇姬是「民運人士」,她可以「絕對的道德至上」,她可以說任何想說的話,甚至於一些「不負責任」的話,不怕得罪當時的軍政府,而且因為她在國際上的知名度,也不擔心軍政府敢奈她何。
但現在的蘇姬正如她自己所說已經是一個政治家,而且還是國家領袖;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考慮可能產生的後果,她也都必須負起責任。緬甸的情況很特別,雖然有個民選的政府,但真正的大權還在軍方手中,翁山蘇姬如果跟軍方翻臉,可能的結果就是政變,而且是合法的,因為緬甸現行憲法規定軍方可以在「緊急狀況」下接管政府。
簡單地說,翁山蘇姬是在西方政府、媒體的有意識操作下才變成「民主女神」,如今她已經選擇走下神壇,那些造神者還要她繼續為神,未免就太為難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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