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農耕最後一天上班。
地點是在中正紀念堂地下室的酒館,一開始應徵是因為突然間覺得戲劇文本好像很好玩,而這裡的地點接近於全台灣戲劇精華之類的,但來了之後才發現,這裡就算是在戲劇院的樓下,但就是一間餐廳,自己是個餐飲業的低階勞工而已。前一陣子憂鬱症病發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繼續在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下生存了,於是跟主管提了離職,儘管他只來上班一個多月而已。
「哈囉警衛大哥,我是酒館的工讀生,請你幫我開門。」
每一次兩點下班之後,都需要這麼說。
沒有員工證、沒有補貼交通、時薪也很低……但做這樣子的打工,應該是普遍大學生都會有的經驗:大部分普通的人沒有特別的專長,能找到的工作除了比較爽的補習班、家教之外,大概都是低階層勞工了。
台北還算是相對溫暖的環境,很多其他縣市都是基本薪資保衛戰,而台北學生還能夠要求勞保與工時。
每次下班,農耕都會坐在機車上抽菸,抽到心裡有個touch了,才會回家,就像是剛起床時坐在床上,也醒了,卻也沒動力,要坐好一會兒才會繼續下個動作的那種touch。
沒下雨就翹著腳抽、有下雨就穿著雨衣抽,今天也不例外,只是他想起從第一份工作,一直到現在的。
高中時候農耕是非常排斥打工的,他認為應該要把時間投資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面,誰知道除了打棒球、打網咖,什麼也沒幹;上了大學跟第一個女朋友分手,所以打算工作轉移注意力,做過幼兒體育、做過桌遊、做過餐飲、也做過教育……每一份工作都多少給他帶來衝擊,與可貴的人,但也都做不久,有的一兩個月就走人,有的也做了大概一年多。
說來有趣,學校的同學處不好就算了,工作這種完全不同的環境也是一樣,沒建立起什麼同事情感,卻又覺得難能可貴:是有大人會照顧自己,也很努力在關心自己,最好的例子是在桌遊店裡的店長,雖然天天意淫隔壁高中體育班的小男生們,但遇到農耕出包的時候,總是一手扛下。
熄掉了菸,騎車上路回家,經過中山北路時,看到了同期進來的工讀生坐在中正紀念堂外的座椅,不知道在做什麼。
她原本應該要騎腳踏車回家的。
「思頻?妳怎麼還在這裡?」
「我……就在這裡發呆吹風啊。」
「平常都會這樣嗎?」
「有時候會。」
她很妙,是個身材非常嬌小的女生,剪著短髮,農耕從第一天見到她時就發現她身上的那股空靈氣息,很難描述、也很神秘,她所在的空間總是有一種飄飄然的氣息,看不太出來有什麼表情,她露出的微笑也令人意外,即使當下的情境露出個微笑的確是人之常情。
「妳抽煙嗎?」
「不,但我會看同學們在抽什麼煙。你的借我看一下。」
「我不知道為什麼喜歡的都是黃色包裝的煙,金寶島、黃長壽、美國精神……」
「黃色很可愛啊,我家的狗也是黃色的。啊對,給你看一下綠巨人的手。」
農耕皺了一下眉頭,因為這其實很跳tone。
思頻分享了他在學校裡盆栽旁看到的工地手套,上面已經不滿了青苔,裡面好像還塞了一點東西。
今天台北的風很大,這兩個人卻都穿著胸前很蕭青陽風格的布袋戲偶、背後有公司logo的短袖制服。
這個年紀的女生眼神都是很清澈的,而農耕是在大學之後才學會看人的眼睛:小時候也許是因為害羞或沒自信,不敢在與人交談的時候直視他們,人總是會長大、會經歷一些事情嘛,所以開始鼓起勇氣觀察每一個在人體上的細節,比如說眉毛的妝化得如何,或是突起到令人著迷的胸部是不是墊的,還有不同的臀部曲線……
當他看著思頻的眼睛,不自覺的想著有沒有可能跟這個人有一段火花?
不過,思頻只是想著單純的傾聽農耕的故事,給予心中的回饋,表述跟這個夜晚、工作、19年人生的歷程,她可能不覺得自己神秘。
農耕目前為止交往的女生都是在台中讀大學的,聽到思頻是從台中來的,又把這些事情連結在一起:台北的單身男性,抱持著這樣沒什麼意義的希望,無可厚非,小情小愛,人之常情。他們聊了伏爾泰、聊了尼采、聊了教育、聊了台中的山腳下與台南的魚塭旁。
「其實我也想做到這個月就好……」思頻換了一個姿勢蹲在公園座椅上,托著下巴這麼說。
「看起來妳做的還滿得心應手的,為什麼啊?」
「原本就只是因為想存個錢寒假出去玩所以才來打工啊。」
「哦,我以為妳是喜歡這裡……那時候你在哪裡看到這個工作的?」
「求職網站啊。只是要存錢而已,面試的時候總是什麼鬼話都說得出來。」
「也是,我還跟他們說因為會延畢所以大概可以做個三年。」
「那你是為什麼要走啊?」
「台北suck。要去幹些好玩的事情。」
思頻看著農耕,沒有說話。
她眨了眨眼睛,可能在想著好玩的事情是什麼?也許只是單純的騎腳踏車上中興橋。
「妳要回家了嗎?」農耕感覺到突如其來的尷尬,於是這麼問。
「好啊。」
他倆一起把被風吹倒的腳踏車搬一搬,救出被壓在最底層的深藍色腳踏車,然後互道了聲再見,便分道揚鑣。
這時候已經接近凌晨四點了,農耕戴上安全帽,想了想後覺得算了,思頻可能只是人生的過客而已,吹著回家路上的冷風,一絲絲的留戀只需要放著就好,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放著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