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攝影鏡頭緩緩轉向台中間,主持人與來賓們陸續放下手機,灌口水後,擺好最上鏡的表情等著開播指示。
音效師和燈光師先後朝導播比出一根拇指。
「5、4、3、2」導播大手一畫。
主持人擺出專業的笑容,「歡迎各位回到現場,讓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們先請忠漢大學犯罪研究教授,趙貫航教授告訴我們,台灣到底該不該恢復槍決死囚的制度,以及恢復後對社會可能會有哪些衝擊,讓我們歡迎趙教授。」
「各位好,我是趙貫航,個人剛剛在廣告時機有稍微整理幾位來賓的發言,我想針對李恩典委員的話發表一些不同看法。」
鏡頭馬上帶到被點名的現役李姓立委,那人年約五十,有隻高傲的朝天鼻,此時正定睛看著手上資料,面對趙教授的點名,他連頭也不抬。
「李委員,剛才您說自從死刑廢除後,雙北和南高屏地區的犯罪統計數字有非常顯著的下降,還說這是因為犯罪防治中心長久以來耕耘的結果,在下想起請教您的那些數字是哪裡來的,因為這和我們近年追蹤的案件有非常大的差距。」
主持人將畫面導向正中央投影布幕,上頭有張壁壘分明的表格,左邊是民間法學專家調查的數字,右邊則是國家犯罪防治中心的資訊。
「一千四百六十件大小刑案,這是我們的統計數字,而犯罪防制中心居然只有五百多件?這其中顯然…」趙教授正要往下說。
李委員突然打斷他,「快一千五百件?我才想問閣下的數據是不是工讀生在路邊隨機採樣問來的,我們今天在這裡討論的是立案調查的刑案,不要連小情侶打鬧和揍小孩的案子都扯進來…」
「你是說情殺和虐童也不算犯罪?」
「我可沒這麼說,我要說的是,你會因為怕被槍斃而不跟你老婆吵架嗎?」
「李委員,我覺得你一直不願意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廢除死刑並沒有真的讓犯罪率下降,反而增加更多你所謂的打打鬧鬧的暴力案件,而這些行為日後都會升
級成更嚴重的犯罪行為,國內外已有不少的….」
「身為教授的你應該知道長時間的追蹤研究比較有說服力吧,你拿個文件就想代替證據來說教,這招拿去寫社論還可以,但上電視的話嘛,不覺得丟人嗎?」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主持人出聲阻止兩人繼續對嗆:「不好意思請兩位先冷靜一下,王映樺小姐似乎有話要說,王小姐請說。」
該名臉上只有淡妝,卻流露熟女風情的女子推了一下鏡框,「我想我們該先注意的並非由不同單位蒐集的數字,而是最近發生的刑案和之前案件的因果關係,請看螢幕。」
投影幕上出現另一張主題截然不同的簡報圖,上頭是一些重大刑案的主犯頭像,以及他們背負案子的簡述。
「這幾位是曾讓北台灣聞風喪膽的討債集團成員,也就是四年前六月把宋姓一家六口從大樓頂推下的那些人,受害人的兩名國中女兒生前還被性侵,兇殘程度若是換成十年前的環境,一定是速審速決,最多不會拖過三年,但死刑廢除後這些人卻只被關了幾年就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假釋出獄。」
趙教授插話道:「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萬一他們再犯…」
「我還沒說完,請看另一張圖。」女記者繼續說,畫面上切換成另一名罪犯被拘捕的剪影。
「這是三年前落網的南台灣槍械大王陳虎威,也在今年一月假釋,這個人入獄服刑前也幹過不少聳人聽聞的大事,我想各位應該還記得當他被假釋的時候還曾經引起一波恐慌,而在下就是在那時轉調社會刑案記者之後,才開始追蹤這些重大罪犯在假釋後發生的事。」
主持人問:「請問是什麼事?」
「雖然不代表全部,但上述的這些人後來大多不是死於所謂的幫派火拚就是在刀械鬥毆中死亡,包括我下一張報告的主角,今年五月被放出來的屏東槍擊要犯,也都在出獄後遭人殺害,離奇的來了,這些新聞居然都不提供死者身分以供報導,我曾試著和警政署人員溝通,卻老是被拒於門外。」
「不好意思我得打斷一下,您是不是在暗示外頭有私刑正在逛大街?像是蝙蝠俠或蜘蛛人那種東西。」李委員彷彿含著檸檬片在微笑。
「謝謝您的幽默感,但我和幾名資深同事去詢問後續時發現,有關單位好像都被下了封口令,沒有一個警員願意透露半點調查訊息,連暗示都不敢。」女記者停了一下說:「還有李委員,蝙蝠俠和蜘蛛人是不會殺人的。」
其他來賓一陣噗哧。
「我還能說什麼,他們既然選擇了這種路,就該面對這樣的風險,黑社會也有黑社會的法律,只能說他們自己踩到什麼禁忌吧。」
「或著,這是有人默許的。」另一名特別來賓說,名牌上寫著他是一名軍事專家。
「仁德兄,您算是這個圈子裡比較有名的權威人士,怎麼會跟那個小記者一起幻想呢?」李委員苦笑道。
「主持人能不能幫個忙?」名叫仁德的軍事專家遞出一塊隨身碟。
主持人一個箭步上去後接過,將隨身碟交給工作人員,投影幕上再次出現新畫面,這一次把眾人差點從椅子上嚇到跳起來。
一張又一張頭部以上被某種東西打爛的照片就這麼透過現場直播傳送給觀眾,主持人打出手勢想喊停,卻被導播阻止。
「各位就別裝了,這些東西在網路上早就當娛樂點心傳來傳去了,這是剛才王小姐口中的討債集團成員死狀,我透過一些管道才拿到這些照片,全世界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在大安分局的內線朋友,還有一個是誰我不能說。」
「那麼您給大家看這些用意是…」主持人臉上掛著冷汗問。
「我一位從事法醫工作的朋友說,能造成這種傷勢的武器並不多見,大部分都是軍用等級的,也就是這些死者並非是死於業餘人士之手,除非我們的黑道能拿到反物質狙擊槍或其他殺傷力更大的武器。」仁德說:「警方可以對這種事視而不見?我可不這麼認為,所以我支持王映樺小姐的觀點,這些人的際遇比那些犯罪統計數字更重要,因為這關乎我們執法的依據和合理性。」
「依據和合理性?你們到底想說什麼?」反對這些論點的人問。
「肅清專案。」王映樺記者說的鏗鏘有力。
這四個字讓現場一半的人噤聲,卻讓另一半的人哄堂大笑,李委員隨即和他身邊的另一名立委搭肩勾背地笑了起來,那人甚至還是他敵對政黨的立委。
「你們這是套好招要來衝收視率的啊,這招好,有夠妙。」快要呼吸不過來的李委員說:「不對,王小姐今晚應該畫個濃妝才對,這樣明天的報紙才會更精采!」
在場來賓全都拿起手上的文件資料對著和自己立場不同的人叫囂,就像國中生在吵畢旅地點一樣,每個人耳中只有自己的聲音。
「好的,感謝各位寶貴的意見,我們現在來聽聽觀眾們是怎麼看的。」主持人拉高分貝喊道:「第一通來電是來自台北的鄭先生,歡迎,鄭先生請說。」
「我不管你們誰對誰錯啦,我們老百姓要的只是一個安全點的社會,如果有人可以在外面幫我們殺掉那些會威脅大家生命的人,那就讓他…」
主持人倉皇切斷電話,「謝謝鄭先生,來下一通,台南的王小姐,王小姐請說。」
「我的看法跟剛才那位先生一樣,壞人最好都死光光啦,惡有惡報,殺人償…」
主人再度搖頭切斷,「我在此先呼籲一下,我們這是現場直播的節目,麻煩各位打電話進來的觀眾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緒和用字。」
接著她繼續道:「好的我們再接一通,來自花蓮的陳先生,陳先生請說。」
該名來電者的口音明顯較剛才的年輕:「各位好,我個人比較贊同李委員,目前台灣治安相比過去來說已經好上不少,不需要因為幾件特例就放大解讀,有些唯恐不亂的媒體造成的傷害比治安更嚴重,如果我們能給司法單位更多信心,他們一定可以給我們一個更加安全進步的社會。」
李委員睥睨全場和他作對的專家學者,臉上的笑容就跟他的選舉招牌一樣油膩。
王映樺記者對其他人搖頭做出嘴型:「黨工。」
「好的,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像陳先生如此理性的發言,沒錯,身為法治國家的公民千萬不可以因為一時的仇惡情緒就隨便鼓吹法外正義。」主持人鬆了口氣說:「好的,今天的節目已經接近尾聲,能不能請兩位委員為今天來賓們的質問做一個簡單的收尾?」
李委員瞟一眼身旁的人,說:「王瑞德委員今晚好像很安靜,我想我就把做結論的機會讓給他吧。」
此時所有焦點全部移向李委員身旁那名半瘦不胖的中年人身上,他緩緩地舉起麥克風,用一種校長準備致詞般的姿態說:
「謝謝李委員和主持人,在下剛聽完所有人的意見後,不得不佩服大家打聽情報和說話表演的能力,很多事連我這個三任立委都沒聽說過。」他接著說:「在此我想簡單提醒各位,台灣之所以因應兩公約廢除死刑,一方面當然是因為要順應時勢,維護我國在各項國際組織的立場和地位,另一方面也是朝著預防大於懲罰的法治目標在走,我們絕不輕易走回以暴制暴的回頭路,我本人王瑞德,以政治生命作擔保,政府絕對不允許私刑跟法外正義,也絕對沒有肅清專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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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某飯店套房內,一名長髮及肩的女子關掉電視機,從床上起身,凝視落地窗鏡面玻璃上的自己。
一道長疤貼在她纖細的腰際上,猶如一條色調保守的刺青,大腿也有一處結痂快掉光的傷口。
她走到行李袋旁拿出止痛藥錠,一口氣吞了四片,。
這時手機畫面亮起,她拿起後滑開頁面,上頭是一封有三名法官和檢察官簽定的電子文件,第二份附加檔案只有一張照片,還有一個時間和地點。
她放下手機,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再走到梳妝台前,在口紅收納盒中挑了一支最適合今晚的顏色。
鮮豔的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