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頭探出水面後,零繼續泡在浴缸裡,直到水溫變涼才回神。
她披上浴巾跨出浴缸外,走到套房落地窗前,玻璃擦得很亮,表面清楚映出她身上的每一道疤痕。
前天被卓文雄掌摑的瘀青已經淡了,但有時仍能感覺那股熱辣和刺痛,尤其是在嚼食物的時候。而那些剛掛彩的部位,則是那些學弟們的共同傑作,那些小夥子能在她身上留下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了。
透過窗面的倒映,她看見時針已經走到五點半,和翔凜約定的時間就在一小時後。
她回頭翻找購物袋裡的套裝,當她看見標籤上的價碼時,她才知道自己剛剛刷的是一件破萬元的羊毛襯衫,跟一件六千塊的牛仔褲,她迅速將之換上後拿了車鑰匙就離開房間,把一晚九千的夜景套房當垃圾一樣丟在身後。
經過飯店大廳時,她故意多留了一筆數量不斐的小費給櫃檯人員,要求刪除所有關於她的監視器畫面,結果被斷然拒絕。
「我們依法要保留影像一個月,確認房客都沒涉入重大刑案後後才能清除,抱歉愛莫能助。」櫃檯人員說。
零擺出臉色,再加十張大鈔。
「這樣的話嘛,機器有時候會故障,就跟人會生病一樣,您說是吧。」他說,但貌似沒有要立刻配合。
「沒錯,我看你就是腦子壞了。」零亮出外套內的槍套,「你當我只是在躲前男友嗎?」
那人喃喃有詞地將監視器硬碟拔下,推到她面前。「快走吧。」
她收下後放入手提包,轉頭撂下一句,「我已經認得你的樣子了,要是有警察來問話,我建議你三思再說。」
走進停車場前,她不停用餘光左顧右盼,這裡安靜得像是鬧鬼,時時刻刻都有被東西跟著的錯覺,直到上車發動引擎,手槍的保險都沒關上過。
夜色漸濃,霾害籠罩整座城市,零不斷留意左右來車,只要有從身旁經過或停下,或只是稍微靠近車尾,她都會近乎偏執地打量那些駕駛的五官,只要稍微可疑她就多繞幾圈,直到看不見對方為止才回到原路繼續開。
今早她才把肅清專案最大金主吊在高樓大廈外,現在恐怕有超過十名殺手要她項上人頭,雙拳難敵的她,唯一的出路只剩下說服翔凜和她一起殺出血路,一起離開這裡。
當夜幕遮住大半的天空,城市燈火為城市重新上色,零多看了兩眼,在即將抵達的目的地附近做最後一次反跟蹤兜圈,當車子駛進停車場時,她已經錯過了預定時間十分鐘。
她打開手機,翔凜一通催促的電話也沒打來,也不見一封訊息。
她往演藝廳方向走,行進途中和一群來此運動的民眾擦身而過,每一張臉她都仔細記下五官,就像剛才記車牌和車款一樣,來到演藝廳廣場時,她終於接到翔凜的來電。
「往西邊出口方向走出來往右看,我這在這兒的一家麵店等妳。」翔凜說。
「為什麼一開始不直接約在那?」零問。
「快把手機丟了,然後過來。」掛斷電話。
零將手機丟到地上,用鞋跟踏破,再撿起掰成兩半,一半丟水池,剩下的隨機找了個垃圾桶扔進去。
她左彎右拐終於來到翔凜指定的新會合地,遠遠就看見她對著空蕩蕩的桌面發呆,臉上掛著專注的愁容,完全不像她平常會做的表情。
零走近店家後往回瞄了幾下才步向她,然而卻沒和她坐在同一席,而是拉出她身後座位的椅子,彷彿兩個陌生人般背對背坐著。
「真不好意思,還讓妳特地從台中又趕回來。」她翻開菜單問。
「這種事就不必客套了,妳還沒吃晚餐嗎?」零坐在位子上不動如山。
「吃過了,只是想說來都來了,不嚐嚐這裡的洋蔥細麵怎麼行。」
「那東西的真名叫陽春麵。」
「我猜麵大概跟某些人一樣,不喜歡被叫本名吧。」
零沒有答她。
「他們只給我三十分鐘了結這件事,妳呢?」翔凜說,舉手召喚服務生。
「妳吃個漢堡都要花上半天了,三十分鐘吃一碗麵行嗎?」零。
「說的也是,那恐怕兩件事都要速戰速決了。」
服務生過來點餐時,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零,她只好也跟著點一頓最低消費的套餐,那玩意而唸起來好像某種生物的學名,翻譯成正常中文,大概就是牛肉麵。
兩人分別將點好的菜單交給服務生後,便雙雙靠在各自的椅背上,後腦杓碰在一塊兒。
「我準備好了,妳呢?」翔凜。
「妳的口氣好像沒打算聽我的建議。」零說。
翔凜嘆惋道:「其實我一直希望妳不要來赴約,但看來我們真的沒什麼默契。」
「現在要走還有機會,我剛才確認上百次了,沒有人跟蹤我。」零微微轉頭,苦口婆心:「這些年我們賺的錢可以讓我們上火星,不用留戀這裡。」
翔凜用苦笑打斷她,「我每天在那個島上要看一堆船開來開去,不管多遠,他們終究還是會回到原本的碼頭,只有少數幾艘可以永遠不回來,妳知道那情況看久了,就會讓人有種感覺,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座很大的監牢,看似逃的了,其實只是去了別人的牢房。」
「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零好想轉過去她的座位旁,緊緊掐她的脖子晃幾下。
翔凜一直沉靜不語,直到兩人的麵分別上桌後才開口。
「我最近認識一個男的,昨天終於說到話了,他跟我原本想的差很多,但後來看到他私底下真正的那一面後,我突然有一種暫時逃出去的感覺,原本我也想提議和妳一起脫離肅清專案,可是過了昨晚,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妳才認識這個人不到一天,妳就要拿命來賭這種生活嗎?」
「妳覺得我這樣像個高中花癡嗎?」翔凜問,撥開竹筷。
零用湯匙攪動牛肉面上的蔥花和油漬,「那如果我沒來赴約,妳打算怎麼做?一個人和七八個肅清專案的殺手拚到底,然後和那傢伙私奔到天涯海角去?」
「我也不知道,也許就這樣坐著,然後等等看會有什麼事發生,妳不如也試試這樣,說不定很快就能想起當一個普通人是什麼感覺了。」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沒錯,先吃麵吧,要涼了。」翔凜邊說邊發出吸吮麵條的聲音。
零很少和翔凜有不合拍的時候,通常她都像自己的小妹一樣順從,但如今卻一夕變得老成執拗,不管如何苦勸她和自己一起逃亡,她還是保持一種視死如歸的緘默。
她看著自己的牛肉麵,冒出的煙霧越來越淡,直到消失都還沒吃半口,反而是後方的翔凜吃到鼻涕聲都出來了。
她決定換個方式。
「還記得花蓮的那次任務嗎?」她問。
「當然沒忘記。」翔凜發出滿足的吞吐聲後繼續說:「妳還欠我一千塊,因為我一槍就打爆那傢伙的頭。」
零笑著說:「這些年我幫妳帶的點心就不只那一千了吧。」
「一碼歸一碼喔,欠錢跟請客是兩回事。」
「那場任務的細節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人員配置,目標的作息時間,撤退路線跟報酬數字,好像腦子裡面的烙印,妳猜猜看為什麼。」零將竹筷插進碗中,無心地拌了拌。
「因為目標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屁孩?」
「他是個不到二十歲就犯過強暴案,暴力討債又活埋被害人的小鬼。」
「我常常覺得只打這種人一槍真的太便宜他了。」翔凜說。
「要是那任務只有我去,我大概會和之前一樣,認為這不過又是一個人渣從地球上消失,但那次有妳在。」
「欸,拜託不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喔。」
「在那之前我對此沒什麼感覺,但經過那一次,我一度相信我們真的是在做除暴安良的好事,不管手上沾過多少血,都堅信自己站在好的那一方,就是因為那件事是妳跟我一起做的。」
這時服務生走上來提醒零,如果現在吃不下,可以幫她把麵拿回廚房溫一溫再送上來,但被她揮手打發走,她繼續說:
「都說到這個節骨眼了,妳該給我點像樣的回應了吧?」
「我以為我才是兩個人裡面依賴心比較重的,沒想到彼此彼此。」
「今天會鬧到這個局面,應該不只是卓文雄或獵雲的子彈而已,他們就是要我們死。」零說:「花蓮任務結束後,妳告訴我妳的夢想是買一艘船,永遠都不要回到陸地,我想知道的是,這個願望還算數嗎?」
她剛說完,後腦杓就感覺到某種異物,並聽到手槍保險打開的聲音。翔凜冷冷用槍抵住她說:「為什麼不逃?以妳的身手,這種距離隨便都能把我幹掉,為什麼不做?」
零將竹筷抽出碗裡,「因為我不知道妳有多堅決。」
「抱歉,讓妳失望了。」翔凜扣下扳機。
在這之前,零的上身就已經先行移動,子彈轟爛了那碗牛肉麵,湯汁和麵條噴飛四散。
「我也是。」零說,拿起竹筷尖端,插向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