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多數元旦活動因為下午的恐怖攻擊取消了,全城沉浸在大雨和哀傷之中,劉梅市長在記者會上甚至說不出半句話,只好帶著全場記者一起默哀,輕聲讀完聲明稿後就結束。 翔凜關上車用電視,靠在椅背上舒展筋骨,讓繃緊一整天的肌肉慢慢鬆開,任務完成後的半天總是最煎熬的,就算毫髮無傷,也還有心理上的負擔需要面對。 「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這種事的?」 她反覆思忖這句話,然後再打開收音機,讓音樂蓋過大雨的喧囂。 那天她沒說實話,她從來都沒習慣過這種事,殺壞人和殺好人在意義上並無太大的分別,兩者都是奪走人的性命,而隨著次數累積,所有的感覺都會變得平淡無味,彷彿身體有東西被抽走,一點一滴,最後剩下的只有這世界的醜陋面。 她不知道今天死在自己槍下的外國人名字,也不清楚他們私底下是怎樣的人,說不定就像她一樣身不由己,或是家人被他們背後的人用槍抵著,只許成功或捐軀,然後被世界唾棄或遺忘。 或許這也是她和零未來的命運。 她感覺自己最近也被零傳染到多愁善感了。她摸摸外套口袋裡的那塊小玩意。那是昨天零交給自己的隨身碟,當下的她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裡面的東西。 躊躇良久,雨勢忽大忽小,她將隨身碟連上手機,又放空了幾分鐘才把手指壓到辨識器上將資料解鎖。 裡頭等著她的是幾張原汁原味的驗屍照,死者遺容都沒經過殯葬業者打理,表情仍是死時的驚慌和痛苦,翔凜看著這張扭曲臉孔面孔的主人,心中五味雜陳的她囁嚅地說了大哥兩個字。 這個大哥就是她的胞兄陳旭東,死前為一名跑社會新聞記者,因為在跟拍一位掏空公司的經濟犯時遭到對方保鑣毆打致死,巧的是,那天也是該名兇手遭到肅清專案制裁的日子,兩件事只相差不到三分鐘,亦即當專案殺手抵達時,兇案可能正在發生,但那人並沒有適時制止,而是只專注在自己的任務上。 站在職業角度思考,該名殺手並無失專業,只是翔凜還是想知道當天是誰負責這個案子,大概就是那種受害者家屬想找個人來怪罪的心理。 然而專案人員當然不會輕易透漏,以免影響組織的和諧和完整性。多年來翔凜不斷要求乾爹協助她取得像這樣的深度報告,而不是口頭上說:「妳哥被人打死了。」這種交代。但往往都被打回票。 當真的拿到這分報告時,她反而千頭萬緒,也懷疑為何會突然答應這件她自己都快忘記的事。她繼續往下讀另一位死者的報告,也就是那位被肅清殺手解決掉的經濟要犯,報告指出他身上的致命傷是眉心的槍傷,看得出是被近距離一槍斃命,手腳也有被綑綁過的痕跡,估計是被從現場帶走,然後到另一個地方才被處決的。 兩份報告其實跟她原本預估的差不多,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解剖和推測,唯獨最後一張彈道報告讓她多看了幾秒。 上頭寫到死者頭顱內找到的子彈碎片是近距離手槍所為,在過去的報告中並不少見,甚至可以說大部分的槍傷死者都是死在這種武器之下,這和肅清計畫的殺手裝備不符,他們的武器來源都是由國外特定軍武商供應,絕非普通人拿的到的貨色。 亦即當天負責這個案子的殺手並非專業用槍的人,武器很可能是就地取材,從死者的保鑣那搶來的。 有這種習性和身手的人,她只認識那麼一千零一個。 正當她沉浸在這份資料時,一個人影頂著大雨,穿著亮黃色輕便雨衣從車窗旁經過,儘管大雨模糊了視線,她還是依稀看見了他的側臉。 居然是林昱。 他提著一個像是吉他箱的東西往河岸一家咖啡廳走,儘管淋著大雨,姿態看上去已精疲力盡。 翔凜猛拍著臉頰,打消心裡正要醞釀的念頭,她隨即發動引擎,踩下油門逃離這個地方。 車子破雨前進,雨刷跟不上視線模糊的速度,她擔心自己如果慢下來就會回頭 當她來到兩條街以外的十字路口時,遇到一個超過百秒的紅燈,一對正在橫越斑馬線的情侶撐著一把根本不夠兩人遮的傘,又叫又笑地從她眼前經過。 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位正在推貨物過街的物流人員,他往翔凜這瞄了一眼後,急急忙忙地通過,雖然是一個無心的眼神,卻好像說了甚麼。 「幹!」她猛拍著方向盤上的喇叭,那對情侶被嚇的回過頭後猛衝過街,「幹幹幹幹幹幹!」 停在她右邊的車輛搖下車窗,朝她比了個中指,她立馬回敬兩根,然後猛甩方向盤,來了一記闖紅燈加違規迴轉,直直朝來時路開回去。 那感覺彷彿胸口有東西被擠了出來,不是快樂也不是悲傷,只是純粹的宣洩積壓已久的情緒。 她把車停好,只拿著包包擋住頭頂,小碎步跑向林昱剛才去的咖啡廳,推開門後發現他已經站在台上,拎著一把看起來用了很久的電吉他,站在駐唱樂隊的最角落位置。 林昱沒發現她來了,目光全在自己的琴弦上,那雙手真是大,卻靈活地像是練了幾十年的琴,她來往他打工的鞋店已經幾十趟,卻從沒真正的認識他,有人說剛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好像早就熟悉他了,但一旦跨過某條界線,他會變成完全陌生的一個人,那就是愛情最無可救藥的時刻。 隨著主唱的歌聲來到高潮,林昱開始甩頭,那種狂野的自信在鞋店絕對看不到,他甚至開始和聲唱著,那是一首英國經典樂團的歌,但翔凜忘了曲名,只知道她那久未謀面的二哥在某次上學途中哼過。 她找了個位置坐下,服務生遞上一份菜單和一本被翻爛的點歌本。 她翻遍了一整本都找不到自己過去的歌,很想撕毀這本老古板才會聽的爛東西。 當表演告一段落,主唱對稀稀落落的客人喊話接受點歌時,只有幾人抬起頭,虛應一應故事拍幾下手,接著便低頭用餐,收賞錢用的皮箱沒半個人靠近。 團員們互相投著尷尬的笑容,然後便讓電子琴手隨興獨奏,其他人紛紛走下台,女主唱則是直接揹起包包走人,嘴裡喃喃說:「就說下雨停一天了。」 這時林昱注意到了翔凜,臉上浮出困惑的抬頭紋,翔凜本想用菜單把臉遮住,但想想真這麼做的話才會被看穿,所以決定大方揮揮手,假裝一切都是巧合。 林昱猶豫了幾下才往前,一副像是做了什麼丟臉事被看光的模樣。 「妳怎麼會在這兒?」他強作歡笑問。 「我約了朋友,但她好像趕不上了,我想說既然都到了,乾脆就坐下來等雨停了再走,沒想到你居然在這兒,還會彈吉他哩!」翔凜心想,老娘真是太天才了。 「興趣而已,獻醜了。」林昱僵硬的像尊石像。 「坐下一起吃頓飯?」 「謝了,今天發生那麼多事,加上表演也不太順,我沒什麼心情吃。」他掛著苦笑道。 翔凜注意到菜單上的價格,大概知道他為何如此推託,然而也不想用請客的方式去傷害他的自尊,於是便說:「既然沒胃口,那我就點個低消的飲料,這裡應該有附開水吧?」 這時林昱才稍微放鬆表情,拉了張椅子坐下。 點了杯全糖香蕉拿鐵後,翔凜突然不知該怎麼開口聊下去,但幸好林昱還有點男人的自覺,主動發起話題。 「不知道賣場何時才會恢復正常,我看明天又要找份工作了。」他說。 「高雄又不是只有一家鞋店,這點事不用太煩惱吧。」翔凜一手撐住臉頰說。 林昱幽嘆說道:「我沒什麼學歷,也不會國台語以外的東西,那家鞋店老闆肯用我,只是因為不再多請一個清潔工,算了,妳說的沒錯,明天再想想好了。」 「你知道我沒唱歌後都在幹嘛嗎?」翔凜問,伸手接過剛送來的飲料。 「到處逛街揍店員嗎?」 翔凜被飲料嗆到,空氣中的甜味嘎然消失。 「YoYo都跟我說了,他只是想幫妳丈量,結果妳居然直接把人打到快腦震盪,陳小姐,我知道我們的身分比不上妳這個大明星,但也不用這麼跋扈吧!」 「我…我不是…」翔凜語塞看著有點惱怒的他,不知所措地說:「對不起…我只是不…不喜歡有人那樣碰我…」 「喔,那好吧,我有機會遇到他會再轉告他,沒事了。」 「就這樣?」翔凜一臉孤疑,「真的沒事了嗎?」 林昱喝了口水說:「沒事了,妳既然已經道歉,況且被打的又不是在下,我只是表達一點個人看法而已。」 「那就好…」翔凜鬆了口氣,隨即耳旁傳來隔壁桌客人的手機聲。 新聞主播正用痛切的聲音播報下午的事:『高雄市長劉梅與團隊正在聯合國際刑警組織蒐集證據,準備向北韓政府提出抗議譴責和賠償要求,但一般法界人士人為成功機率有限,不如先成立緊急救助會,提供受害家屬和廠商適當協助,另一方面,總統府也在稍早發出聲明,我國絕不接受恐怖威脅,若有類似情況再發生,將會採取更完善和強硬的手段,此外也順便表揚擊殺歹徒的高雄市警隊員,王傳風隊長,他神準的槍法不但…』 「操!」翔凜失控罵道,隨即發現自己不但重重捶了下桌子,飲料倒了一整地。 所有客人和樂團都安靜下來,視線全往僵化的翔凜身上集中。 「對不起!我先走了。」她隨手放了張千鈔在桌上,留下林昱一人便奪門而出。 結果外頭的雨勢比剛才進來時更大更猛,彷彿老天爺半夜在澆花。 林昱很快就追到門外,大笑說:「欸,那真是我聽過最屌最猛的一次髒話。」 「在講什麼,不要一直跟著我,走開啦!」翔凜加快腳步。 「妳是今年第二個對我這樣說的人啊。」 「你以為我會同情你嗎?想太多。」 「我沒要妳的同情,我只是想跟妳說偶爾當一晚的普通人不會少塊肉的。」 「管你屁事!」 「就是這樣,再多罵一點,越難聽越好!」 「我沒有要配合你的意思,你這白癡!」 「很好,再來。」 「廢物!」 「說的好。」林昱哈哈大笑,然後轉身淋著大雨往咖啡廳回去,那背影讓翔凜撕心裂肺。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喊道。 「晚安,陳小姐。」林昱背對著揮手說,隨即便走進咖啡廳。 在那雨下站了將近五分鐘,站到貼身衣物都濕透了。翔凜抬頭瞄一眼路燈,黑暗中至少還這幾盞東西發出慘澹的光,不過這樣好像也夠了。 她腦袋浮出一間KTV的包廂,幾聲慘叫,還有一間廢棄鐵皮屋的畫面,那些雨絲猶如病毒般鑽進她的身體。 她決定回到咖啡廳,全身也溼透的林昱半坐在舞台上的木椅,和鼓手、鍵盤手合奏著,他抬頭不帶表情看了一眼翔凜,然後又低下頭撥弦。 拿起歌單,翔凜選中一首還算蠻有印象的英文歌,接著把歌單遞給服務生,並向她表明身分後借了她的牛仔外套來蔽體。 她走向舞台,所有團員抬頭,大概是認出她來了,人人下巴都快開到脫臼。只有林昱一頭霧水地問:「妳還想幹嘛?」 「閉嘴。」她說。 服務生旋即將歌曲遞給鍵盤手,並簡單說明了一下原因,後者立刻點頭如搗蒜答應。 「嗯…大家好,我…我叫陳翔凜,可能有些人還記得我,不記得也沒關係,我已經不是藝人了,我今天只是想唱一首歌送給一位很特別的人,然後我想告訴他,你不是廢物。」 前奏響起,時間繼續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