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我失業,獨自居住在城邊的一棟公寓裡。這間公寓位在三樓,兩房一廳加上兩套衛浴,還有一間狹長型的廚房,前後都有陽台。很不錯,這我知道。一個不靠父母資助的失業青年竟然能住在一個這麼完好的空間,常常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甚至還能享受類似於寡居在郊外別墅宅邸的豪宅主人的那種龐大的空虛感,卻不必擔心房東會因為我繳不起房租而一狀告上法院,最後攆走我這個無賴。
我原本是跟一個男性友人住在一起,他叫陳六,這套公寓是他媽留給他的,她去世那年他才二十四歲,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對生意很有一套,每當我們只穿著內褲在陽台抽菸聊天的時候,他都會提起自己對於商場與金融的觀察。在不久之前他獨力開拓咖啡機的磨豆刀片的生意,經手整個北台灣。他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看過的一本書,這本書是出自一個從牢獄裡蹲出來的前黑手黨成員之筆,他描述了當年興建洋基隊球場的那場招標案,他所屬的黑手黨取得了工程中需要大量使用的水泥管的生意,大撈一筆。陳六就是這樣,而且他完全沒有靠「家族」的力量。他會搭著我的肩膀,手掌在我手臂上來回摩擦,接著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說,「永遠沒有好高騖遠這件事,做事情就是要把目標瞄準的高一點。」
當下我沒能擠出一滴想法來,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下個周末過後就要失去工作了。這整件事情有那麼一點弔詭,長大成人這件事。我眼前這個中等身高,身材微胖的同性戀朋友,我們就讀的是同一所幼稚園。小時候所有人看起來都一樣,根本沒有人可以設想未來會是怎麼一回事,除了會飛的車和預約的婚姻之外,誰想得到有人會因為絕望而自殺。那些曾經陪伴和教導我們如何拼拼圖與大富翁遊戲規則的人,他們早該告訴我們那基本上就是早大之後的世界。那些都是可能,這個目的就是在教育你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很慶幸陳六搬去花蓮,衷心替他高興,那筆刀片的錢再加上他大學時期買賣股票賺來的,將來全都會被用在建設民宿和未來的經營上。在出發前一天晚上,他告訴我只要每月按時繳水電和其他一些小額費用就好,房租就免了。
我們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他常常會不事先說一聲就帶其他男人回來,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依附他的婊子,一點發表意見的空間都沒有。他們各個面容姣好,會做愛又會做菜。當他們在辦事時,我總會有種噁心的感覺,但這跟恐同是不一樣的,只是我不好這口而已。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肛交的聲音,也因為這樣,我第一次在房間裡聽到他們在辦事的時候,我笑了,因為我從那肛交的呻吟聲和撞擊聲在兩間房間產生的完全不同的氣氛中找到一種幽默,聲音越大就越好笑。後來我會主動幫他把晾在陽台的長襪套在他房門的喇叭鎖上,然後出門去找間咖啡廳或酒吧坐坐,消磨時間,再回去跟他們一起吃飯。他帶回來的都是貼心的床伴,有時是他自己,他們完事後總會煮三人分的晚餐或宵夜,偶爾我也會買東西回來給他們吃。不過那終歸是件擾人的事。
咖啡廳消磨時間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人。她很漂亮,名字叫朵俐,提起她的名字時,都會讓我產生某種感覺很強的連結。有時我會想到月光,在熱帶直被覆蓋的群山與海洋之間闢出來的公路,兩排路燈,徹夜零星的車潮和海浪拍打的聲音;有時則是想到芒草或藍莓馬芬蛋糕,白天和夜晚,還有很多其他的。通常我會帶一本書、一支筆和一本筆記本,偶爾也會把笨重的筆電帶去。在那裏我沒有固定的位置,不過我很喜歡坐在面向落地窗的那張
卡座,它只有一張小長桌配上一張卡座,而不是兩張。她就是在那時候走入我的生命裡的。落地窗面向斑馬線,那條斑馬線直直對著我。那是個禮拜六,中午過後我就得出來消磨時間了,當時我正試著在我的筆記本上記下一些零碎還沒有成形的想法,它們可以用作未來寫作的材料。我抬起頭來思索一句結構相對複雜的句子,號誌燈由紅轉綠,她跨越斑馬線朝我走來。偏高的身材,短髮,黑色高領毛衣和中低筒的高跟靴子,掩不住稚氣的雙眼,她的一切都讓我著迷。即便是現在,在寫下她的這個當下,我仍然為她瘋狂,絲毫不減。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是傍晚五點半,我坐在電腦桌前已經半個多小時了,在我這個人類精密的腦袋瓜裡,全部是她那天走在斑馬線上的樣子,緩慢且不斷播放,最後只想得出這麼一個形容她的句子。
下午我出門去了一趟超市,買今晚開伙要用的食材回來,晚上不打算再出門了,能省一點是一點。回到公寓後,除了鞋子之外我沒有褪去任何一件衣物。我穿著棉質大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嘴裡在咒罵著那台去年買來的暖氣機,那是在遇見她之前買的。「你他媽的狗屎!」我踹了一腳暖氣機,但沒踢到,它離我的腳起碼有一公尺的距離。
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房間裡一片漆黑,我枕著左手,點燃一支菸,朝空中吐出煙霧。我在等她來。
沒有她會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有一點能夠肯定的是,日子還是能過下去。我一直都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特別悲慘的地方,許多時候我甚至能夠欣賞自己。但那些崩潰找上門的日子,你就是哭了,哭得比死了外祖母還要悽慘,接著發現還有今晚要過,這是你現在最大的挑戰,你會迎面走向躲在黑色深淵中的寂寞,浴血一場,還是知道自己能夠並且躲進愛人溫暖的乳房裡,讓她輕輕順著你的額頭往後將你的頭髮撫順?多數時候我會選擇後者。當然這是因為現在我有她。
門鈴響了好幾聲我才從夢中驚醒,我打開大樓的門讓她上來,順便也開了家門。我想起睡著前還在抽著菸,走回房間看到上了蠟的木地板被燒出一個焦黑的洞,我撿起熄滅的菸蒂,用拇指隨便在那個黑洞上頭抹一抹,然後起身把菸蒂丟進垃圾桶。
「人咧?」
「在這裡。」
我聽見朵俐把包包丟在沙發上的聲音,她跑過來從背後抱住我,慣性作用的關係,兩個人都往前踉蹌了幾步。我轉過身,和她面對面再擁抱一次,就像我們每次見面會抱著對方許久那樣。呼吸聲在空氣中消散。
「有沒有想我?」她說。
「非常想。」我吻了她。「我來煮飯。」
說完我走進廚房裡,把烤箱預熱,將塑膠袋裡的所有食材都拿出來,拆除所有的包裝,洗了地瓜葉和高麗菜。烤箱的溫度差不多的時候,我把事先冷藏在冰箱裡的熟食也拆除包裝,放到盤子上再一併放進烤箱裡加熱。這個時候她走進廚房坐在我身後擺放晾碗架的桌上,雙腳腳踝交叉,看著我。
「今天會煮湯嗎,好冷,我想喝湯。」她說。
「有啊,我煮南瓜濃湯。」
「笑什麼?」我問。
「菜就隨便煮,卻要煮一個那麼耗時的湯。」
「冬天喝湯才是最重要的啊。剛好我們吃完就可以喝了。」
「你真好。」她說。
廚房通往後陽台的那扇門關不緊,夜晚的寒風從門縫間溜進來,我感覺到腳上的襪子已經不敷抵擋了,所以我邊炒菜雙腳邊互相摩擦著。朵俐把烤箱裡的雞腿端去餐桌上放好之後就坐在那裡,她把兩隻袖子抓在她的掌心裡,對我上下打量,我對她微笑。接著我把炒好的兩盤菜端到餐桌上,開著小火燉煮南瓜濃湯,心裡有點罪惡感,瓦斯正在爐上不斷燃燒我所剩無幾的金錢。朵俐把椅子拿到我身旁坐下,她彎曲著雙腿讓腳掌踩在椅子上,一隻手在底下抱著她的大腿。她把腦門靠在我的肩膀上時,我才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去想那些的時候。
吃完飯後,我把剩下的南瓜濃湯冰進冰箱裡,朵俐收拾其餘的碗筷餐盤,她想放著晚點再洗,現在她在餐桌那裡抽著菸。路上駛過的車聲隔著關緊的門窗傳來輕微的隆隆聲,像野獸在樹林裡低鳴。我回到餐桌那坐下來和她一起抽菸,她把雙腳橫放在我的大腿上,找了個舒適的姿勢。似乎她以為這一刻她也看穿了我的心思,於是她歪著頭讓煙在我們倆面前騰起。
「怎麼啦?」
「怎麼了?我沒事。」我只是在聽車聲猜車款而已,不過我根本不懂車。
「你還需要錢嗎?」
「親愛的,我不是說了別再問我這個問題?」
「我不喜歡你這樣,」她說,「我愛你,但你不能在需要幫忙的時候還拒我於千里之外。」
「錢還夠,」我把菸換到左手,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我也愛妳,但請妳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但你也該知道我的意思啊。」她說。
「我知道。」
菸草燃燒的聲音有點像縮小版的柴火聲,聽起來挺溫暖,還有點憂愁。
「妳想不想搬過來跟我一起住?」
她沒回答,雙眼瞪著地板,一道煙噴在她的牛仔褲上。我知道她的顧慮是什麼,所以儘管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每天清晨醒來看見她,我也不打算再追問下去,不打算逼她說出她不想說的話。
我湊過身去親吻她,像摟著一條羊毛厚圍巾那般的摟著她,她的嘴唇馬上回應我,那晚我們在餐桌上做了一次,後來又在床上和浴室各做了一次。城市中的警笛與救護車的聲音都頓時失去了它們所代表的意義,死亡也被擊退。
在朵俐睡著之前我們好好的喝了一瓶紅酒,她累了,但我們還是躺在床上聊了不少。我們絕口不提恐懼,因為我們都知道今晚就像是乘著一艘船在絕美的境界裡划動船槳,怎麼能讓它翻了我和朵俐的船?最好的辦法是乘著這艘船划進夢鄉,如此一路到明天醒來。
不幸的是,我落水了。我看著朵俐輕鬆地划進夢鄉,那臉龐既溫柔且疏於戒備,讓我有股衝動想將她做成標本。
在確定她已經熟睡之後,我翻身下床,在房間裡走動。藍色的月光斜斜照進房裡,我看著自己影子的輪廓在她身上移動,接著影子走進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我繞著雙人床在房裡來回走動,並時不時瞧瞧朵俐的睡臉,彷彿她在夢裡也試著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我沒有告訴她,陳六在花蓮的民宿興建案遇上了大問題,他告訴我還需要更多的錢,而他戶頭裡的錢幾乎都要花光了。然而他的個性並不允許自己承受這麼大的失敗,他打算賣掉我現在暫住的這間房子,有必要的話,我得把這一年的房租都補齊。
這意味著我將要失去安身的地方,而且得歸還我原本就被免去的債務。一切終究會好起來,這是極度有可能的,但至少不是現在。夜裡的寒冷還是不斷的滲進來,我窩進被窩裡。動作很小,很慢。深怕自己冰冷的雙腳去凍住朵俐夢鄉裡那艘美麗的船。她知道自己現在是獨自一人在那艘船上嗎?抑或 是我並沒有在她的夢裡跌下水?
窗外的隆隆聲仍在敲打著窗戶。我在被窩裡揉搓自己的雙手,等到變暖了之後就伸過去牽起朵俐的手。她現在是正躺,我感覺到她的指頭在我手裡抽動了一、兩下,這是我愛她的眾多原因之一。隆隆聲還在持續,我挨得更近,看著她,緊緊握著,期待她下一次在我手裡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