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奏 | 城市人物像

2021/05/0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我們是這座城市給配給的家人。
我力圖振作。都到了接近三十歲的年紀,誰沒有失戀過幾次,誰沒有體驗過無疾而終,誰沒有看過被精心打扮的孩童在公園吹起手掌大小的泡泡,綠色草地上透著微微七彩光芒的泡泡紛飛遠去,轉眼即破,比未曾存在過還讓人心碎。
鄰近東區市府中心,只要搭一站捷運站,自五號出口走向一旁中小型賣場方向,再沿著賣場旁的小巷走下去,就是我曾棲身的家。
我找到這個租屋處時,尚身處於經營多年,但已轉向敗破尾聲的關係之中。為自己找第二個可以居住的居所,雖不乏賭氣,但與其說是離散的宣示,不如說是為在一起開創延續的可能性。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怎麼能夠沒有碰撞,擴大實質空間距離也許能為雙方創造繼續嘗試的餘裕吧,我想。
還記得看屋當天我們還一起去中山站吃章魚燒,因為對方想接著吃四川串燒火鍋我吃不下,兩人又鬧了一番賭氣,總之最後還是去吃了。捷運回程上已晚上九點多,我說我自己去看房子就好了,對方一反過去告訴我另外租屋沒有必要的立場,沒有表示意見。 最後決定承租這個租屋處,主因為屋主是少數願意接受半年短期租約的房東,我惶惶不知道下一步的方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沒想到在租約開始之日,即和當時的男友正式分手。我便只剩下這個新承租的居所。
雖然地點鄰近繁華的核心,這條小巷盡是三、四十年以上的老屋,屋瓦敗破,零散開立的餐飲小店看上去都是由五十歲以上的夫婦經營。前一秒還身處紅燈酒綠的城市,下一秒轉進巷子口彷若掉進日本影劇片裡屬於上一個時代的社區,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地方。

每日早上通勤的路上有一戶人家,門戶敞開,屋裡一覽無遺地堆滿了回收紙箱和廢棄瓶罐,裡頭的男人們看起來有四五十歲,總是光裸著上半身,僅穿著短褲,黝黑的臉上似悲似喜,有時在搬移處理回收物品,有時就呆呆地坐在門口。偶爾可以看到兩三個四五歲的小孩在屋裡跑來跑去,佈滿笑容的臉上有一些污漬,奇怪的是現在回憶起來,這場孩童間相逕追逐的鏡頭竟是沒有聲音的。這屋子裡沒有女人。
我早晨走過這條巷子的時候多是晴天,晨光灑落在這戶人家的身上,屋子深處有陽光也驅除不了的暗影。小巷的柏油路未鋪平,不時留有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晚上留下的雨水灘。穿著高跟鞋的我小心翼翼地閃過。
我租的屋子位處公寓四樓,是個雅房,另外兩間房間住的租客是兩個比我小上幾歲的男生,都是剛大學畢業一至兩年的年紀,一位在星巴克工作,一位在皮膚診所工作,都單身。
我力圖振作。都到了接近三十歲的年紀,誰沒有失戀過幾次,誰沒有體驗過無疾而終,誰沒有看過被精心打扮的孩童在公園吹起手掌大小的泡泡,綠色草地上透著微微七彩光芒的泡泡紛飛遠去,轉眼即破,比未曾存在過還讓人心碎。
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問搜尋大神失戀該怎麼辦,網友回覆有認真工作找朋友哭訴來場一個人的旅行,我看到最有創意的回答是晚上去台北殯儀館附近哭,包管沒有人有勇氣靠近細看。
我做的第一個努力是開始自己煮晚餐,平時外食胡亂吃喜辣重鹹的我,開始到回家路上的賣場採購我尚能理解處理的菜色。雞胸肉、番茄、花椰菜、香菇、杏鮑菇,就這幾個品項接替切洗川燙,僅以橄欖油和鹽巴調味,結果因為蔬菜食用過度開始有輕微腹瀉的症狀,我的不科學解釋是我對健康的飲食感到水土不服。
不小心煮得多的同時(或者說長期食用健康食物感到煩躁),就把一些食物分給比較常在家的星巴克小哥吃,星巴克小哥總是禮貌的接受,邊吃邊禮貌的誇讚,接著把食物和鍋碗都清理的乾淨溜溜。
星巴克小哥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人,這麼說吧,如果說我是努力於談話或書寫時力求精準,他所求的是完整,完整畫面的呈現,完整情感的揭露,完整規則邏輯的列舉。

舉個例子,多數人許生日願望時,如果提到想要一個伴,可能會這麼說:「希望新的一年可以交個女朋友。」
星巴克小哥力求完整表達:「雖然說現在生活也很開心啦,但是我覺得人生還是應該要有一個另一半,才可以讓人生更加豐滿……。」說完起心動念,便開始列舉理想另一半該有的品格特質:「誠實,我覺得誠實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誠實,關係就不可能牢靠……。」萬言書語畢,他清清喉嚨,開始敘說在一起後如遇到矛盾爭端的因應處理邏輯,我和皮膚科小哥連忙伺機打斷他,用充滿好奇的語氣笑盈盈地詢問他第二個願望打算許什麼呢。
許三個願望居然講了超過三十分鐘,幸好皮膚科小哥十分機警,在一開始就用手打熄85度C上的蠟光。

皮膚科小哥來自個單親家庭,爸爸在花蓮、媽媽在屏東,無論實體還是心靈的距離都遙不可及,平時不會聯絡。他半工半讀供養自己完成學業,尚有學貸需要繳納,可能是這樣的成長環境,讓他遠比同年齡的人來得成熟。
他是我們三人中唯一有記帳習慣的人,熟悉各種銀行及商家優惠,花錢力求用在刀口上,對開創副業的議題十分熱衷。但他也絕不是吝嗇之人,購物也不會一味只求低價,而是選擇CP值高有一定品質認證的商品。
相較之下,我於職業專業領域之外的世事都不甚熟悉,而家境富裕的星巴克小哥,相對之下則顯得有些天真了。
我的第二個努力是,每日運動半小時。打開Youtube,隨機追蹤一個長相討喜的香港瑜珈網紅,在房間地板鋪了個瑜珈墊,每日看著影片跟著操演鍛鍊身上的肌肉。運動是假,幫自己安排每日的行程是真。失戀後時鐘上運轉的分分秒秒瞬間拖著沉重的鏈鎖慢行,怎麼才過一個小時、一天、一個禮拜?
瑜珈練習幾週後便感到興味索然,改往運動中心游泳,我不會換氣,但不影響我用自由式打水向前,一口氣耗完,站起來再努力吸一大口氣,繼續向前游。
這麼奮力的姿態是為了什麼?明明心裡也隱藏著下沉不起的願望。玩過大富翁嗎?我理想中的死亡就像大富翁裡面的倒閉,有個岩石材質的倒閉字樣砸向自己,便可待在一旁,不用再繼續這一場遊戲。我其實不介意輸得一敗塗地。
但我也不懂得,另一個自己豪氣萬千,恍若自身駝著時空的重量踢踏踢躂前行,渴望以一己之力加快時空的步伐。
星巴克小哥吃我煮的食物多了,覺得不太好意思,便宣告他要在排休的日子煮咖哩飯當晚餐給我倆吃。向來一絲不苟的他,先是在通訊軟體群組一一列出食材請大家確認有沒有不吃的品項,又在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和食材分量計算。
咖哩飯真的好吃,星巴克小哥看起來鬆了口氣,自己也動了筷子,開始提出下次可以怎麼精進的檢討報告。
飯後,皮膚科小哥看我臉色不好,自超商帶了幾罐啤酒給我,他聽我說過幾次前段感情的聚合,難得地提到他前一場戀愛已是三四年前還在讀書的時候了,他和學長熱戀,後發現學長和酒吧認識的女生曖昧,後彼此仍糾纏了一年多。直到對方和他說:「難道你要這樣浪費你的人生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話來自先行有劈腿傾向的對象讓他感到荒謬,總之,那一秒我醒了,他說。

皮膚科小哥副業正式展開,他在外面認真拜師學了日式按摩,在租屋處自己的房間經營起按摩生意,業績平穩地上滑,後來考量在租屋處經營生意仍有不方便的地方,便在外面找到可以小時租借的場地。
雙手成為皮膚科小哥維生的傢伙,他寶貝得緊,一次他右手不甚割傷,商請我幫他洗頭。他坐在小凳子上,我依髮廊洗頭的印象依樣畫葫蘆,星巴克小哥坐在馬桶上胡亂調侃,水柱不長眼亂衝,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秋末之際,我要參加一場同事的婚禮。說來慚愧,畢業多年我仍然不會戴隱形眼鏡,他倆在客廳七嘴八舌的提出各種建議。我邊聽邊試了幾次,心裡仍是害怕。
「不然我戴給妳看好了!」星巴克小哥邊說邊從房間拿出自己的隱形眼鏡示範,他張開眼睛,食指往眼球輕輕一送,接著快速眨一下眼,便完成了。我腦海中溫習剛剛的畫面,試著模仿他的步驟,但心中還是有一絲膽怯。
「勇敢看著自己。」皮膚科小哥突然大喊。
因著這句話,我在隱形眼鏡戴上的瞬間,眼光努力不移不動地看著鏡裡的自己。隱形眼鏡輕巧的滑入,眨眨眼,世界頓時變得好清楚。
「耶!成功了!」他們表現得比我還要高興。
「呃,那要怎麼摘下來呢?」又是一陣混亂地教學。
冬天來臨時,他倆突然不時交頭接耳,問他們在聊什麼也不說。皮膚科小哥偶爾會指著星巴克小哥對我大喊:「他有話對妳說!」星巴克小哥對他嗔目怒視。
一晚,星巴克小哥突然敲我的房門,遞給我一個熱水袋,喜孜孜地遞給我,說是朋友送他的他用不到。又有一日,我工作最晚需要早上五點半起床,我在隔壁聽到他的房間在五點二十分時傳來鬧鐘聲音,五點半時接到他從隔壁房間打來的電話,問我起床了沒有。
沒有然後,在我搬離那兒後,彼此再沒有任何聯絡。
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們一起吃飯,用同一台洗衣機洗衣服,狹窄的陽台間,風一吹來,衣服便隨著風向擺動緊貼。我們是這座城市給配給的家人。
一日,一個朋友來找我,她剛經歷慘痛的分手,到我租屋處亂哭一陣後,在我房裡睡著了。
因皮膚科小哥房裡有較大的雙人床,我洗完澡後便喊我可以去他房間睡。他不耐煩看著我吹頭髮的方式,順手幫我吹頭髮,還拿髮油俐落地在我髮尾抹。「哎看來你以後找男朋友條件又要更高了。」話裡有些身為同性戀男性的自豪。
我爬進靠牆的位置,把自己縮進棉被裡,沉沉睡去。那是我在那屋裡睡得最好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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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手記裡是怎麼說的呢,子有動詞轉名詞、止住的意思? 日草是精煉濃縮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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