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坑走進咖啡店裡,他看見儒漢選了一個空間正中央的位子,一個從來不在林坑選項裡的位子。他坐在那滑著手機抬起頭來看見他便開始抖腳,用輕快的方式上昂一下腦袋,告訴林坑他在那兒。他走過去,坐下。 他們倆尷尬對視一會,其中一方又逃進發亮的盒子裡。 「你有要喝嗎?」儒漢盯著手機問。 「你,」林坑伸長脖子尋找他的視線,「你說我嗎?」 對方抬起頭來看他,「對啊,不然呢?」 「不了,醫生說我黃疸過高。」 「那跟咖啡有什麼關係?」 「哦,」林坑雙手抓住桌子兩側,那同時也是他的習慣動作,「你說咖啡。不了,那個我也不用。」 他仍然拿著手機,畫面停留在許多人發表自己的相片的社群軟體裡,「你什麼都不喝嗎?」 「嗯,喝水就好了。」 「好吧。」 接著又是沉默。林坑雙手抓著桌子左顧右盼,他在掩飾內心的驚訝,訝異於人們的連結竟然能夠如此脆弱,你可以很輕易地把一個人趕跑,只是大部分人不會這麼做。隨著眼前的時間過去,他開始著迷於內心的聲音,那裏一次總有好幾個人在說話,就像路邊鐵桶和吧檯椅上總有人佔據著一樣。 一名服務生走了過來,「先生,哈囉。」 「哈囉。」他看著那名服務生。 「不好意思,今天需要喝點什麼?」 「呃,我想要來杯冰水,謝謝。」 「好,那要喝什麼飲料?」 「水就是我的飲料。」 「沒問題,但可能還是要請你幫我點一杯水以外的飲料喔,我們這邊有低消。」 服務生遞給他飲料單,他翻開最後一頁,那裏有布朗尼、檸檬塔與聖代等等的甜點,一百一十元起跳。 「可以點甜點嗎?」 「沒辦法耶。」 「低消是多少?」 「一百二十元。」 「那我可以點兩個甜點嗎?」 原本微微欠身的服務生直起身子,樣子看起來像是要找店長求助,林坑看見她朝另一邊撇過頭去,看來她沒能找到人幫忙,於是回過頭來。 「真的抱歉喔,我們這裡無法這樣子,只能點飲料。」 儒漢正在對面笑。 「為什麼?我點兩個甜點的價錢比一杯飲料還高啊?」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就是不行。」 「什麼?」他摸摸頭髮低聲說,「竟然比我還要任性。」 「你說什麼?」 「沒事,那我來一杯美式咖啡吧,熱的,糖奶都不加。」 他將飲料單交還給服務生並想向她說聲謝謝,她卻沒看他一眼便轉身走掉。 儒漢看著他笑。 「幹嘛?你在笑什麼?」 「幹,你有時候真的是很惹人厭,但我又很喜歡你這一點。」 「怎麼了?」 「還問,你剛才明明就在戲弄那個服務生。」 「怎麼會,」林坑高聳著肩膀,「我說的是實話。」 「你知道她剛才轉頭過去幹嘛嗎?」 「幹嘛?」 「她在翻你白眼,老天爺,那個白眼翻得絕對不比櫃姐的差。」 林坑笑了,現在他才感到這間咖啡店裡的午後陽光開始耀眼起來。 這間咖啡店叫做「Wellington's new variety 威靈頓新品種」。根據雜誌上與員工們的說法,老闆迪克吳原本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紐西蘭華僑,家族在紐西蘭有近一百年的歷史,華人在海外紮根的箇中辛苦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到台灣來是因為大學畢業那年的四月,他在摩門教聖殿附近的汽車旅館與一名女摩門教徒發生性關係,當那位女教徒的爸爸夥同教眾破門而入時,他們正在玩窒息式性愛,所以他不得不漏夜搭車到機場趕上最近的ㄧ班飛機飛往台灣,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也是因為如此,這間咖啡店聲名大噪,許多享受八卦與覺得自己很酷的人們都喜歡聚集在這裡。而為什麼叫威林頓新品種,老闆迪克吳認為這個名字就是他的意念,他說:「我從來不後悔和一個摩門教徒發生性關係,而且我也不避諱說出她的名字,因為我覺得這沒什麼好丟臉的,相反的,我引以為傲,因為那天之後我覺得自己脫胎換骨了,而且我確信史蒂芬妮也是。我們還曾經在更加禁忌的地方做了不少事,每一次我們都可以在刺激中感到自己又重新在這個世上活了過來。」 就在林坑坐定不久後,他們隔壁桌坐下兩個女大生,穿著像是你會在當代藝術展上看見的年輕女孩。 「怎麼樣,」儒漢問,「最近還好嗎?」 「不太好,我覺得自己快禿頭了,肚子也越來越大,而且,」他不確定自己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而且?」 「我得了腸躁症。」 「老天爺。」 「另外我已經空窗三年了,我開始覺得這輩子自己得孤身一人了。」 「等一下,我們先解決第一個問題,你是因為腸躁症所以才不點咖啡喝的嗎?」 林坑歪歪腦袋,「算是吧。」 「好,第二個問題,你不覺得自己的困擾很像歐美白人才會有的嗎?」 「白人在亞洲應該不會有這種困擾。」 「少跟我兜圈子了,你的問題是你過得太安逸。」 「有可能是。」 「你應該要嘗試ㄧ些新的挑戰。」 林坑有點不耐煩了,「像是什麼? 」 「呃,像是鼓起勇氣找個人出來約會、自助旅行、攀百岳或是拚升遷之類的。」 「自助旅行和攀百岳不是什麼舒適圈外的事,很多人都高估它們了,」林坑轉著手中的馬克杯,兩旁的人影不斷更迭,「至於約會,她已經讓我感到太沮喪了,我早就已經失去所有的信心,儒漢,我沒有辦法再試了。」 儒漢知道現在糾結在這點上沒有任何意義,林坑那隻聆聽的耳朵已經失聰了,所以他沒有再繼續和他爭辯下去。現在兩人的注意力轉而落在隔壁的兩個女大生身上。 「我不想理他,」高個兒女孩說,「從我出國之前就已經開始懷疑他在外面有另外租房子了,就像我在台南的叔叔一樣,他們都會在那邊藏女人。」 「妳有抓姦在床過嗎?像是去到那個租屋處或是在你們家裡。」另一個顯然是綠葉的女大生說。 「沒有,但我有看到過他的領子周圍有口紅印,超灑狗血的,這不是八點檔才會有的劇情嗎?」 「天啊,」她的驚訝是裝出來的,「怎麼可以這麼無良?」 「妳問他啊,狗雜種。」她邊用吸管喝她的那杯玫瑰拿鐵,邊以餘光探測林坑他們究竟有沒有在聽她說話。 「欸,凱凱,」第二個女大生伸手去扶了一會高個子女生的手肘後再假裝若無其事地放開,「我們認識到現在多久?三年?」 「大概吧,」她望著她,「不對,應該要四年了。」 「四年了!那在我們的人生裡已經佔了快六分之一了,好久喔。」 「對啊,好久!」 「聽到妳這樣我很心疼,還好妳已經跟他分手了。」 「呃,」高個兒說。 「呃?」對方的表情很驚訝,「還沒有嗎?」 「現在算是復合了吧。」她翻了個白眼。 「什麼?為什麼?」 「這妳不懂,」她把手中的吸管往前推,同時人雙手抱著胸口往後靠在椅背上,「他雖然很賤,但我離不開他。」 「怎麼可能離不開他,妳那麼漂亮,外面的男人又那麼多,」 高個兒舉起手要她安靜,彷彿她即將說出難以分出糾葛的苦衷。 「我在認識妳之前就已經和他在一起了,」 「這我知道,」 「對,我要說的是,在更久之前我差點變成被販賣人口,那時候我就已經在吸食安非他命和抽k菸,如果不是他出現的話,我現在八成就是即刻救援裡面的那個女兒,只是我的老爸沒有特殊技巧而且我也不可能會當高級妓女。」 「妳懂嗎?」沉默了一會後,高個兒女大生說。 「大概吧,我沒有看過即刻救援。」 「好吧,那不重要,重點就是我現在會是個妓女就是了。」 「好吧,」對方說,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但是我又很想離開他,現在只要我的錢花得比較多一點,他就會開始揍我,把我的人格貶得很賤,那傢伙真的是個王八蛋,」她撥開肩上的長髮,「他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還有狐臭,在外面就會叫我要對他百依百順,而且上個月他還開始餵我毒品,每天一管,」 「等一下,」林坑說,同時他的熱美式來了。 隔壁桌的兩個女大生都看著他。另外一個或許沒有,但高個兒當然意識到他和儒漢從頭到尾都有聽見了。儒漢也在等著他會說出些什麼。 「我很難想像妳剛剛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先聽我說完,」他輕拍了幾下她們的桌子,「當然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妳的那一套說詞也可能都是事實,可是妳這麼大方說出來,就很難讓人相信是真的,尤其是當妳說妳現在是個毒蟲的時候,會這樣說出來的人很有可能就只是個膚淺的白癡。妳知道,我很有可能就是便衣警察。」 高個兒女孩上下打量林坑,表情很輕蔑,「你?怎麼可能。」 「不要忘記妳差點就是個妓女了,小姐。」 「我說的是不是事實關你什麼事?」 「無關,」他聳聳肩,「我只是感興趣而已。」 「你要靠著打斷別人的談話來證明你是一個聰明人嗎?」 「哼,相信我,我不需要靠這種事來證明我自己是個聰明人,是不是我自己很清楚,而關鍵在於,當一個人在說出連篇的蠢話時,我就會知道他只是想要得到關注而已,實際清況根本一點都不慘,而且妳的處境基本上就是自找的。」 高個兒女大生已經抑制不住怒火了,她抓起桌上的玫瑰拿鐵潑在林坑的臉上,「你以為你就很有學識涵養是個大博士了嗎?你以為這樣數落我就代表你的眼界比我更廣更深嗎?我討厭你,你們男人全都一個樣。」 新品種的服務生們都看見這一切了,他們好像很喜歡。等到林坑全身都充滿咖啡味時,才有一個男服務生走過來阻止災難繼續發生。剛才的情況讓儒漢不得不把林坑拖出來戶外。 「你在幹嘛?」儒漢說,「那種閒話聽聽就好,你何必搞成這樣?」 「我怎麼知道。」林坑不願意和他對上眼。 「剛才那樣真的太過火了,林坑,你為什麼要那麼愛評斷人,當你還不了解一個人的時候就不應該擅自評斷她。」 「哼,她永遠也不會讓我走到她心裡不是嗎?」 儒漢看他的樣子匪夷所思,「那你就更不應該去批評她,還跟她這樣鬧。」 「樂趣吧,我猜。」林坑說。 「媽的,都什麼時候了,算了,整件事我一點都不覺得有趣,你跟自己玩去吧。」。 林坑調整一下身上的衣服,他被陽光刺得就要睜不開雙眼,他看著儒漢離開視線。他希望人們能夠誠懇一點,多花點心思接受自己人生的無聊和庸俗。然而這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連他自己也不例外。人得靠著批評他人才活得下去,總是讚美他人的人是假的,每一天都是這麼乏味和難受,而批評讓我們熬過那些。 「你聽聽看你自己說的狗屎。」他對自己說,然後咧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