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夢見自己和Kelly坐在一幢大房子裡。
夢裡的人物設定從來不需要理解,就像隨便播放影集的一個段落,我的眼前是餐桌,Kelly的臉還是一片平坦、俐落,但感覺得出來是快樂的情緒。桌上並列許多潔白的盤子,裡面全是一塊一塊,切瓣去籽的青椒。隱約中像有燈光打在它們蠟亮的表面上,像靜物畫。
Kelly笑著把盤子端到我的面前。無嘴型,也無聲音。
我緊張,才赫然想起自己從很久以前就敢吃青椒了。我以手就口,把一片一片的青椒往嘴裡送。青脆的果瓣在齒間喀岔喀岔地被搗碎,那股熟悉的,瓜蔬微微的鈍苦充滿整個感官。沒有任何其他蔬果像這樣的味道。
直觀上不那麼討喜的味道,久了就能逐漸適應,甚至有喜歡的感受。
就像是某種隱形、強制性的要求,一片一片不停地吃下去。一邊吃一邊環視著周邊的景象,大而寬敞的房子,明亮的布幔折射出安穩家庭的色調,曖昧之間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家人、朋友站在窗外,美式鄉村游泳池,遠遠的後面,全部都在拍著手。
那片刻的感覺太美妙,讓我無法停止進食。甚至最後,我抓著的是Kelly手中,一整顆完全沒有處理過的青椒,蘋果一般地啃食起來。
再抬頭,忽然發現我在舞台上。
這是一個整顆生吃青椒的比賽。我是明日之星,底頭滿座的觀眾全神關注都在看我,都露出相同標準,萬千寬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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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我覺得我可以答應和Kelly在一起。
那時刻有一種意外的充實,或許就像剛學會吃一種新的蔬菜,或者拒絕了同事遞過來的零食,那種違背本能,卻合宜的充實感。或許這就是又一次成長的感覺。
我花了整個白天的時間看電視、看書,為了職務的需要大量汲取國際新聞。同時堅定自己的決定。
死結都是自己造的。或許一輩子都難再找到自己喜歡的人,但取而代之的是眺望前方平坦、寂靜的路。或許,接著成為一家小的家族企業的經營者,不再使身旁的人尷尬、擔心。
憂傷的感覺還沒全退去,像不知不覺就踏在一個轉捩點的路口上,頭腦有點鈍但沒什麼特別的起伏。
「阿弟啊,媽等等出門嘍,之前跟你說喜酒那個。」
母親在傍晚準備離去,身上的連身裝雖然有些摺痕,整體仍是慎重的。
「好啊,去沾個喜氣。」
「也不是說沾喜氣家裡就有喜氣喔。」母親笑笑著唸道。
「說不定,很快就有了吧。」我也不知怎笑了起來。
「喔?」
深秋的夜色都來得比想像中早一點點,天空隱約熄燈,城市的方塊漸次開燈。明一早又要上台北了。許多年的訓練之下,工作期程熟悉地輾平情緒,現代人類能屈能伸,連情感的悲傷、迷惘都可以摺疊在整齊、短暫的休日裡。
夜市仍像夜裡的海市蜃樓,在入暮最短的空檔裡倏地開張,亮了起來。
夜市像城市的濾水器,注入平日勞累忙碌的家庭朋友人們,篩過種種便宜實惠的娛樂,吃吃、買買、鬧鬧,流出的又是足以再面對一個星期勞動的,社會的水分子。方便、齊一、節省,雖然食物不是太健康。
我也就獨自在人群中,肩摩踵接,布料碰著布料,塑膠袋小心不讓竹籤戳刺出來。好學生鹹水雞、沒錯啦超大杯紅茶、巨無霸魷魚、吳哥10元炭烤,還是這些,重複出現在不同角落,吃這些飽腹仍有些空虛,卻也不是那麼不能習慣。
走著走著,越逛越外圍,一直到附近連鎖服裝的騎樓、泡沫紅茶店。發現自己其實也不是想逛夜市,只是有種漫無目的遊走的衝動,卻又不能真的到哪裡去,到夜市裡,夜市外圍,跟夜市完全無關的小巷子,相遇全世界,然後錯過。
拐著拐著,走到了連以前住家裡的時候,都很少走到的住宅區街道。
幾個街區之隔,那一帶異常寧靜,夾道是一棟接著一棟的舊式公寓,舊式社區,有些寬窄不一的巷弄,不筆直也不會成為汽車行駛的要道,因此人煙稀落。連著幾條小巷都是私家的車庫門,或者小家洗衣店、小佛堂。
任意地走著,突然其中一條支巷的人聲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條稀稀疏疏擺著五、六個攤位的巷子。
炊煙裊裊地上升,融化在各攤販昏黃、油彩的燈光裡。來往的人不多,看起來幾乎都是居民,居家、菜市場服飾店的輕鬆裝扮。
信步瀏覽一道道冒著煙的小食,鹽水玉米、糖炒栗子、麵線羹、麻辣臭豆腐⋯⋯都是現在城裡難再看到的攤位,再往前走,令人有些熟悉的醬香,攤平在厚紙板上的串肉、串菜,簡易的抽風扇,一個阿婆穿著圍裙在滋滋作響的烤網上刷一層、又一層的褐醬。等等。
是沙嗲攤的阿婆。那一個輕盈的秒鐘有如凍結,再回過頭看來時那些攤販,也都有兒時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阿婆烘烤的神情有如昨日般親切,不會錯。
「阿剖!」她的攤位前還有幾個客人,我忍不住喚道。
原擔心多年時間,阿婆已經忘記我的樣子。但她忙碌的側影彷彿聽到聲音一震,沒有說話,但咧開了充滿紋路的笑容。
「好久不見。」有些過於激動卻還是擠出這一句。
「弟弟啊,長一個這麼大嘍,樣子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噢。」
阿婆再如常不過地招呼,順手接過客人的塑膠籃子。
許多的好奇在心裡動,像是這麼多年阿婆去了哪裡呢,是不是被夜市疾漲的租金推走了,這中間又改去其他地方了嗎,這些年阿婆的身體又可好。但看著她稀鬆平常,宛如昨日地如常烘烤著,忽又覺得這些問題也不是一定這麼重要。
「又來買宵夜啊?」阿婆招呼著,「來啊,都自己來,自己來。」
我面著眼前澎湃的烤攤,或許在整條巷子裡就像一盞溫暖的聚光燈。
我開始挑選。青椒、茄子、蘿蔔,一串一串全部是孩提的我挑食的品項。小的時候挑食得兇,真正喜歡的也沒幾樣。雞肝、鴨胗、鴨脖子、甜芋糕,好多好多,它們一個個閃現就是每一段我被家裡、老師、同儕、同事訓練著品嚐它們味道的記憶。無來由地,我得意忘形地從心裡笑著,好想給阿婆看,我成長了,我現在是敢吃青椒的男子,未來我也將走上一條正常的路,安生知命。
—
「阿弟弟,近時都過得還好嗎。」
阿婆問,夜好靜好靜,靜得連LED的路燈桿都顯得喧囂。客人們都離去了,攤販剛好剩下我們,中間隔著鹹香的煙幕。
「還,還可以吧,」我說,「那阿剖呢?」
「天天都快樂噢,能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很快樂噢。」她藹藹地回。
「阿弟噢,你的烤肉好囉,」在鐵漏斗灑上胡椒鹽之後,她輕輕地喚道。
我付過錢,接過香氣四溢的提袋。醬料的蒸汽蒸發著微微的甜香,加上胡椒粉裡不知名的中藥的苦甘味道,這些年來,再也沒有人做得出同樣的美味。
「趁熱吃噢,」阿婆叮嚀道,「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去做噢,阿剖不懂什麼,但這一點是一定不會錯的噢。」
我似知半解地道別了阿婆,心裡仍思考著許多事。緩緩退出來時錯綜複雜的巷子,像解開一綑纏亂的繩索;再途經夜市,家已近在眼前。
直到那時我才打開那包沈甸甸的油紙袋,裡頭完全不見那些蔬菜與內臟的串,只有兩支甜不辣,一支鴨血,是那麼多年來,幾乎連自己都忘了這一對小時候每天每天,百吃不厭的式樣。
我萬千哀戚地在路邊吃了起來,眼睛熱得像兩顆星球,心裡面只有非常隱微而持續的謝謝、謝謝、謝謝,直到完食,把袋子竹籤丟進了夜市到大桶子裡。
—
「喂,阿弟喔。」
「喂。」
「喂聽得到媽阿嗎?」
「聽到了,聽到了。」
「阿弟的假公佈了沒喔,今過年幾號回來呢?」
「媽阿你忘記了喔,」我一陣耐煩,「我現在沒有工作了齁,可以早回去。」
「喔對啊,糊塗,」話筒應道,「媽這幾天也有幫你左右打聽一下,你自己在台北也繼續找找看喔。」
「知道啦。」
「欸阿弟,」母親緊貼著追話,「阿你上次說又看到客家阿剖的攤子,到底在哪裡啊?」
我才想起我第一個學會的客語單字,阿剖,是這樣陰刻在我的記憶裡。形貌的所有事物都會隨著時間而完全失去,但寬慰的是,有些幾乎成為直覺的小碎片,會永遠留下。
「不是上次說,就夜市後面,時興街那附近的巷子吧。」
「我知道啊,」母親抗議道,「我跟爸啊這星期吃完晚餐都在那裡一直繞、一直繞欸,那邊完全沒有店啊,黑密麻。 」
「是嗎⋯⋯」
夜晚的地下街看不見底,商家漸漸凋萎,在下垂鬆弛的鐵門後面,還隱隱約約掩著廉價的服飾、鞋、食玩、包包。漫無目的地在城市的管絡裡穿梭,手裡只有微溫的手機。
「也沒關係啦。不用勉強找了。」我靜靜說,沒再多幾句就掛掉電話。
平日的人潮很稀落。既然都打烊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也就把這當成一條通行用的地下道。人與人五百公尺的間隔可以築起一道移動中的舒適圈,可以小小聲歌唱,小聲想念。我想著一切又回到原點了,就像初來到台北的街頭,沒有人陪,也不真明白眼前的路是通往哪裡。三十歲生日在倒數,有時在睡前會有一小段高濃度的萬念俱灰,仍咀嚼著,這些選擇都總是對的吧。
然後我看見兩個高中生輕輕走過身邊。
不知哪間學校的運動短袖、短褲,布料偏厚,也沒有特殊剪裁的直筒直接鋪在一個男孩瘦削的背板上,揹著甸甸的斜背包。另一個男孩是籃球衣,相同式樣的褲子,頭髮削得特短。像是平常,勾肩搭背地快步走著,亂聊著我也聽不太清楚的話。這個時間應該是剛補習完要去等車吧。他們步伐一致,緩緩地越來越遠。
直到幾乎要落出我視線外的那一瞬,他們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手。而我無法形容那短短的片刻,帶給我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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