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寶等合著的《兒童文學》中對兒童小說下的定義是:是根據兒童心理需要和理解能力,配合情節和環境的具體描繪,深入刻畫人物活動的故事。兒童小說跟成人小說最根本的分別,就在於定義的前半部分,即小說本身是否從兒童的需要和能力出發。用我的話說,就是小說的作者需要一方面從成人的角度寫兒童的世界,另一方面亦要用兒童的心靈和眼睛描寫出屬於兒童的世界。這種雙重角度的描寫,就是兒童小說的特質,其他兒童文學的類型,同樣包含這種特質。日本作家灰谷健次郎的《兔之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兔之眼》成書超過四十年,從歷史上來看,日本人普遍較高的教育背景和社會大眾對於教育的重視被視為戰後日本經濟成長的主要動力之一,尤其在七十年代,日本經濟突飛猛進,由封閉慢慢轉變為開放。如何教育新生代成為有競爭力的一群,成為重要的課題。教育改革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任何改革之下都會產生被忽略的一群,《兔之眼》所描寫的住在處理場中的基層小孩子,就是這類人。
小說的小主人翁鐵三是個小一生,表現儼如硬漢子,沈默寡言猶似啞巴,儘管被打罵亦不流淚,但對骯髒的蒼蠅則愛護有加,甚至為了保護蒼蠅而殺死青蛙也面不改容。現實中真有這些孩子嗎?當然有,只要你放眼一些戰亂地區,那些睜著圓圓的眼睛、鼻涕沾在鼻上還未抹乾的小人兒經已荷槍實彈,被訓練成殺人不眨眼的戰士,就會知道鐵三這種孩子隨時在你我的周圍找到。作者沒有渲染鐵三的悲慘身世,只描寫他有一位很疼愛他的貘爺爺,他希望給鐵三幸福的生活,無奈生活逼人,儘管鐵三愛與蒼蠅為伍,又不愛洗澡,也無可奈何。在學校的老師眼中,鐵三絕對是個燙手山芋,甚至對他採取放棄態度,只有初為人師的小谷願意一步一步走進鐵三的世界。
作者描繪的小谷老師並非頭頂天使光環,亦非智慧和能力過人,相反,她未經世事,甚至帶著一份天真進入校園,最初還被鐵三殺死青蛙的行為嚇得不想繼續執教鞭。唯一推動她硬著頭皮繼續當老師的,竟是新婚丈夫的不支持態度,以及另一位資深老師足立的激將法。小谷老師為了一口氣,重新開始教育鐵三和班上其他孩子,卻慢慢從孩子身上明白教育的意義,儘管丈夫不瞭解、不支持,甚至面對難應付的家長,現實環境亦出現排山倒海的困難,小谷也可以捱過去,因為她不再只是教書的人,而是和孩子共同面對困境的夥伴。
灰谷健次郎本身也做過老師,從小說的女主角小谷老師的名字來看,灰谷先生把自己對教育的看法和經歷投射在小谷老師身上也說不定,無論如何,小谷老師不像《暴雨驕陽》(Dead Poet Society)中的基廷(Keating)老師,以獨立特行的方式教育學生,甚至成為學生眼中的先鋒、英雄;她是現實中的一位平凡老師,她面對頑劣的小孩子會恐懼、退縮,只是她有一顆單純愛孩子的心,加上一份執著,就算一抹鼻涕一抹眼淚,都要繼續教下去,甚至令讀者想知道這位柔弱怯懦的老師能否帶領孩子成長,這就是《兔之眼》吸引人閱讀的原因。
小谷老師走進鐵三內心世界的中段,作者刻意加插另一位重要的角色,就是智能遲緩的美奈子。在當年還沒有甚麼共融概念,美奈子就只是老師和家長眼中的問題學生,而美奈子入讀小谷老師班的情節,令小谷老師和班上的孩子成長了不少,也給其他老師和家長一記棒喝。
小谷老師有教無類的單純心態令其他老師和家長都不能接受,群起攻訐,使小谷老師不知如何應對,甚至覺得自己做錯,哭成淚人,要打起退堂鼓來。足立老師替她辯解的一番話就很值得作為成人的我們深思:「德國有座位在必魯菲德的修道院,裡面有個一生都和智能遲緩的人一起過日子的修女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有效果就做,沒有效果就不做。這種想法可以稱為合理主義,但是這點並不能套用在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上。這些孩子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是人生。重要的是孩子面對這樣的人生也要感到喜悅,能夠過得充實。我們努力的目標就在這裡。』……小谷老師應該也沒聽過我剛才講的例子。但是,小谷老師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很符合那位修女所講的嗎?」(頁194)事實上,有許多老師會說不會做,有些老師則不會說,也不會做,只有身教才能真正能令孩子健康成長,因為身教孩子,同時也是教育自己的好機會。在小說中,成長的不僅有鐵三、美奈子和其他小孩子,也有小谷老師和足立老師。
小說的後段描寫小谷老師幫助鐵三研究蒼蠅,甚至替人解決蒼蠅帶來的問題,以及老師們為孩子共同保衛處理場都甚具戲劇性,不論讀者是否認為有點誇張或煽情,都帶出了一點反思:成人終究有保衛孩子世界的責任,如果處理場就是孩子的城堡(頁32),成人沒有權利動輒改造,甚至拆毀它。現在的教育工作者到底是孩子的同行者,還是敵對者呢,這本小說或許能給他們一點啟發吧。
從兒童文學的角度,《兔之眼》儘管篇幅不短,但角色、情節都適合孩子欣賞,小谷老師和足立老師不啻是把兒童從成人桎梏裡解放開來的一個代表,而這亦是兒童文學的一種特徵,就如兒童文學評論先驅保羅.亞哲爾所言:「兒童並不會束手就擒地任人壓迫。我們雖然希望主宰一切,他們卻依然奮力爭取自由:這是一場艱難的戰爭。我們不停地向他們推薦我們認為優秀的書籍,可他們從小就將它們扔在一邊。」(《書、兒童與成人》,臺北:天衛文化,2015,頁77。)能夠讓兒童成長為真正獨立自主的人,就是兒童文學獨有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