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小說】阿基里斯跟雅典娜(一)

皓杰第一次密我那個晚上,我正在查怎麼幫粉專申請藍勾勾。
臉書帳號在幾個分頁掛著,個人跟粉專來回切換,倏地唰一聲全變了標題,無聲閃動。第一時間有恐懼些許濺出,像是飛機餐,亂流,就那麼一點點;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是,我承認自己曾在沒人的房間裡睡衣垮褲、臉沒洗頭髮亂翹、粗框眼鏡地瀏覽過他的塗鴉牆,只為了按重複幾張照片。他大四畢業旅行,跟幾個猴子一樣的死黨去峇里島沙灘Villa,埋人被埋、丟沙潑水,大晴天,畫面很好。
熱帶的陽光劇烈曝曬,沿著海灘褲的邊緣曬出色差,劇烈奔跑、嬉戲的鏡頭不經意都拍下來。好,我承認不只翻了一次。
我想到兩年前我也那麼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怎麼說當學生都好,上課滑手機,抑或根本沒去、打工、存錢、花錢,看電影、逛街或旅行。畢業後身邊的人都緊盯著你有沒有一天一天更好,有更好,但沒有更好(人類的心那麼複雜);這很像是一種體操比賽,一覺醒來我就在社會上,那麼痛、不適地扳出一個個越來越美的姿勢,然後定點、微笑,打分數。評審評分,大家評分。
所以我才需要一個藍勾勾啊。
後來發文的時候都會附個插圖。社群就像一個宇宙,誠品書店裡高高一疊吸引力法則的書,我想要什麼,發出訊號,未必收到;我能寫的不外乎就是男男女女的事,寂寞、暗戀、曖昧、幸福或不幸福、傷害……篇幅要短,感性好多,之前也從未想過能靠著那麼輕的文字生活著,但畢竟是紅了。紅,是現代生活找出答案僅剩的一個方法,他們看我po文眼底有愛心,按分享,但速食的世界裡什麼熱潮都涼得那麼快,公開的秘密是認證之後,之前的所有動態又會重新再觸及一次,多重要。
皓杰第一次密我那個晚上,他問:這幾天在台北嗎?
就像突然從一座溫溼舒適、藏穢納垢的土壤裡,把我攫住莖葉就要離地拔起。下排迸出來未讀的對話框會不斷淺藍、深藍、淺藍勃動著,像藍色血管浮在皮膚,一抽一抽。我靜下來。我站起來。我開始整理房間,才積兩天的舊衣服氣息還溼、不酸。倒進洗衣機。
開始用部落客頭銜上節目之後,好多半熟的朋友約我宵夜。甚至都放棄在邀約的時候裝得親近些,或刻意疏離,我只問,哪裡。A說長安東路熱炒,B說居酒屋,C仍不忘大學時期那間小bar,多晚我都準時到,虔誠像是還願;ABC開始穿襯衫上班加班,短短時間長成大家都覺得好好,沒名片卻記不住的人,或許都獨自去全聯買菜,算過悠遊卡用月卡通勤確實划算一些,我們坐下,該什麼都點,聊感情事。
反而要從他們眼裡的映射我才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很奇怪,宵夜場所往往比餐廳小吃有著更濃重、油腥的飲食味道,A哭追求不到,B跟女友淡掉,C被劈腿要上吊,鹹香鹹香地嚼,話說出來也都是味道。我差點沒說,讀讀我的專欄啊,可以的話轉到IG還可以補幾句深夜感性的話,win-win懂嗎?互利雙生。
台北的故事隨人口密度過載,病變為惡俗。ABC酥麻麻叫我網路作家,讓人好鄙惡卻又擔當不起,對這些我應該再熟悉不過了;而現在,在虛擬世界突然打破沉默的突兀感,在螢幕像素的字與字之間,都是心理層面的對峙。ABC說我應該再擅長不過了這些事,可是我現在面對阿基里斯跟雅典娜,回到電腦,握滑鼠的手顫抖。
在啊
他的名字再按一下,聊天框框戛然收起像是食肉植物。我送出的是文字,文字一直都是我自己的象徵。
華山1914文創園區,HUSH被簽給唱片公司的那個春天,頭髮染回棕黑色甚至留起了鬍渣,無意間代表著什麼。皓杰說剛好有人送兩張給他,我們就約在北車大廳,會面點都不用了,他穿跟記憶裡同一件灰背心,我竟然還會記得;皓杰就像是知道一樣解釋說,當初就看你手機在播他的歌,說不定會想來聽──打草驚蛇,不甘示弱的敵意一霎湧上來,我當然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存過HUSH的專輯。
但又為什麼是這一場,他知道我會過度解釋其中的細節。我露出適度的笑,我竟然說,對啊,謝謝你。
H&M的灰色背心,信義區開第一家的時候好風靡,無論試穿、結帳都有長長隊伍在排,穿在他身上,跟店裡的塑膠人模有相同肩腰的線,更讓人畏懼。前奏響起,人潮都隨著在黑暗的座位區裡漂浮,投影光在天花板上打出人造恆星,燃燒。然後唱到,一閃一閃亮晶晶,好像你的身體。他輕薄的剪影在舞台上唱,bass的重音在某個特定頻率,會引起貼牆地板某個夾層相互共鳴。
滋滋響。黑暗中瞥見皓杰的側臉,手臂發著螢光。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越來越享受上談話性節目的感覺,最好是那種佈景便宜、小牌主持人、素人班底搭素人來賓的網路節目;過度曝光的快感像鋁罐啤酒,不真醉不真可口,卻要人慢慢栽進去。西元前的海克力士贏得了奧林匹亞,從此人們建築螢光祭壇,崇拜五體均衡之美以為神聖,直到今日。樂隊老師按罐頭掌聲,從道具組塑料彩門裡阿基里斯一個一個走出來,一集五位,扣除廣告約40分鐘。
荷馬在《伊利亞特》裡花費大把篇幅描繪過阿基里斯的形象,從那以後,勇氣、俊美與體力的三枚勳章如神劍加身,流傳為後世佳話,單其一人在沙場汗水淋漓地搏鬥,極度武力扭轉了一場特洛伊戰爭。
和他相比,攝影棚裡那樣的軀幹也都是光,但電視關上,視覺暫留一痠軟就忘記。舞台上燈光急變,下一首,金黃色的星芒匯聚成瀑布流洩,如其名,翻唱Coldplay經典的Yellow。皓杰轉過來看我一眼。Look at the star,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主唱頭戴皇冠與星球的符號,我一看,眼睛不能完全睜開。
起鬨要脫上衣的橋段是必然的,或者非常網路浮濫說的,潛規則,現場氣氛要修得再自然也都無法。可是可是,我們都知道,那些擦韓國開架品牌的女大生也都知道,每每下了節目那些蒙面配對、坐背上伏地挺身新娘抱出去就全失去意義了;我在一旁扮專家講愛的守則,攝影機在拍,誰在乎──因為阿基里斯的勇氣、體力本身就已足夠,做什麼效果都多了。我在她們(放大片下的)瞳孔裡讀到的不是體膚肉色,而是阿拉、菩提、毗溼奴,21世紀真主。
散場的人潮堵塞住捷運站,我說:謝謝你的票,今晚的歌好棒。皓杰只是笑,很自然就自己聊起台北真的好擠、明天還要爬起來早九、室友都不睡打LOL的無聊話,我說我現在一個人住政大附近,明天下午碩班的課、晚上家教;列車停靠台北車站,灰背心的阿基里斯就走了,車廂裡乘客少掉大半。
而幾乎就在他走上手扶梯的同一時間,座艙大停電,板南線與我就這樣在一片黝黑之中,繼續行駛。
下接【小說】阿基里斯與雅典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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