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有那麼一點破綻的。
這樣的話在空間裡反覆迴盪著,到近乎刺激耳膜的程度。蒼茫山頂有巨石神像,遠看輪廓一片繁雜,喘吁吁我緩慢朝祂攀登,手拿鑿子。
越近神聖的光芒閃得耀眼,軀幹呈L形曲折、四手四足、兩個頭部分別在字母形狀左側兩端;我目不轉睛看著高處的那張臉孔,眉宇無瑕完美,尤其在其中央,挺拔鼻樑如一座山峰。我突然好憤怒,炙烈的妒火燒痛理智,勉力向上爬到那麼近,一鑿,我要將它敲下。就在那一刻,天有異象。
轉頭史詩的海浪巨嘯已經到我面前,速度之快,海面上竟如水火同源景觀,同時起了烈焰,上下兩層即將吞沒我全部視線。激起我面對極度暴力的恐懼,撕扯喉嚨我喊不出聲音,無處可遁、沒有抵抗。水是欲望,火也是欲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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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醒。另一個多雲的清晨,皓杰仍舊在沙發熟睡,褲襠隆起。我像一個險些人贓俱獲的孩子,帶著一絲羞愧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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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的結論是,相貌出眾的人才有走紅可能性,我們都是。於是每天我仍那麼謹慎地維繫所有關乎形象的小事,每次照片、活動衣服樣式,頭髮整理,和每個月付費到西門町WorldGym鍛鍊的習慣。當年讓我的網誌曝光,被廣為分享在各種媒體版面的1111光棍節自拍MV只是一個起點,我當然不會忘記,多少人買我的書只是為了20頁文青生活寫真,多少人按follow只因為我是我。
然而我也無法對這些感到一點舒適和滿足,我是充滿破綻的人。在網路、文字所能堆砌的任何努力,仍不能多給我真實的生活任何溫度,在氣候溼冷,來往人潮堆疊卻從無聞問的台北。
那天剛好是我的生日。
總有一道隱形的界線,從某年以後,人們開始對於遺忘自己的生日練習,也剛好不會再有身邊的人想起。跟指導教授見面,上禮拜天母區的底迪去露營了,晚上家長執意找時間補課加課;再一次,我跟口袋裡的一千六百塊被放逐在台北夜裡,城市居民被物化的一生,我走進川流不息的捷運連通道。我因為不慎記起了生日,和這天仍然擱淺在千篇一律的風景裡,物極必反,就放任自己瘋狂追究自我的事。
像是我曾經動過一次隆鼻手術,這是我最嚴厲的一個秘密。
那天半夜下意識的反應,我雙手摀住自己的鼻子。我的鼻模最後還是用矽膠的,優缺點醫生都分析過好幾次,打耳骨當然最好,但網友分享全部都說一定會痛個半死,痛到陰影揮不去。結果最後揮不去的變成了不安全感。診所的護士也安撫過好幾次,很安全,很成功,生活上只要注意一點點小事喔;我還是時不時會浮現類似摔倒、碰撞的意外,(甚至只是出於我想像的)鼻模穿刺、易位駭人的畫面。
皓杰那之後也沒有做出任何的解釋。他若無其事一樣繼續早起訓練,回到家盥洗、休息、閱讀或打電腦的日常齒輪。他應該要做個解釋的。他一定清楚,他不可能把一切都嫁給我半夢半醒間的幻覺。他是從不失手的人。
我是一個飽含秘密的人。我甚至覺得我哪天去捐血的時候,會被驗出秘密含量過高然後被拒絕。那具鼻模無人知曉地在我身體裡,就像我出於各種理由,隱瞞過這個世界所有事情的具象象徵。我遲早會露出破綻嗎?
我成為速食作家,像得來速一樣毫不遲疑地供應著油炸的、冰的、高糖的文字給城市裡的觀眾,皆大歡喜。我想起《傷心咖啡店之歌》的誰說了一句話:我給他們免費的想像;倘若我真有給得起的資格,我會燃燒自己的全部,直到青春耗盡那天變成黔驢技窮的老魔術師,破綻百出,不再引起任何遐想。
差點就忘了按下車鈴,公車丟棄我在同樣的丐幫滷味跟白鹿洞門前。不乏有其他部落客寫過文酸我,但誰活在這裡,不求一份說得過去的小虛華?如果都註定是生來平淡無奇的朱文錦,我們何不show hand,相互祝福,兔死狐悲?
我打開家裡的門,皓杰在。
迎面一秒我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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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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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吼我的名字。他一定知道這效果,我才知道他那麼會。亢奮在窄小的房間裡以危險的速度疊加。反隱私的祭壇。
他說給他相機。
呃啊,我說,雙頰微微凹陷。於是他有了相機,他手宛如羽翼的肌理伸展開來,握住那台機器如真理之眼。他一臉的凌駕。
我知道他會命令我看,我卑微的倔強是先他開口就看。你憑什麼就可以這樣信手拈來?
在心裡我喊過千萬次,充滿惡毒的恨。同時又那麼劇烈的快樂。
鏡頭裡,聖騎士的軀幹、下腹、鼠蹊、口、鼻、雙眼、頭髮,雙腿駕馭頸項,阿基里斯跟雅典娜,器官碎片重組競合,噴發道德毀滅之光,究極之神祇超脫所有既有的律法,在閃燃的星火降臨。百械不入、陰陽同體,同時主宰狂暴與臣服。
一吐一納,一吐一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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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反而就無須解釋了。他還好心補一句生日快樂代替。
可是為什麼?
我面著他收拾的背影問。夏日走進尾聲,新學期開始,明天他要搬走,城市的帶狀劇遞嬗不滅。皓杰停下手邊動作,看我。但你不是?
他回答我,還是刀槍不入的語氣。
當然,我早該知道卻也不曾知道,桀驁戰神跟智慧女神,體格與智識、烈焰與海。關於皓杰所有既成的天賦,都是兼取對極兩面,雙的存在。
總之,謝謝。負起了背包。
晚餐過後他就離開,到台北轉運站大概也要4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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