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5/3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新竹石爺|遊記篇(一)】傳說與風土人文的交錯

說起石爺,多數人可能會想到石頭公、樹王公等經常與福德祠共同祭拜,卻仍然維持著原始自然形象的存在。但在客家庄中,石爺的祭祀與小孩的出生、成長脫不了關係,為了讓孩子能夠健健康康的成長茁壯,由父母帶著年幼的孩童認石爺為契父,每年回到石爺亭「換絭」,成為客家庄中年度的盛事之一。本次探訪的三個石爺,迄今均仍有「認義父母」的儀式進行,是安定地方的信仰力量核心。
來到新竹縣,立刻就感受到與臺北的不同,新竹火車站前已經是十分繁華的地區了,但是一往外走還是有種地道的質樸氣息撲面而來。在這個區域,講客家話的人還不多,此時此刻站在火車站前的我,完全沒有想到兩天的探訪行程,最大的挫敗竟是在語言上。
為了前往三個地點進行考察,臨行前,我和祉均先到附近的國翔機車行租借機車,由於此行目的地不是位於山區,就是在偏鄉農村,因此必須要特地向老闆說明,請他推薦適合前往山區的機車才行。新竹縣市的大眾交通運輸工具並不發達,即便要乘坐公車,也僅在市內才較為方便,倘若要前往山區或跨度較大的地區,幾乎可說是沒有路線抵達,權衡之下,還是要有自己的交通工作比較實在。
從新竹市區抵達鹿寮坑,約需要近一個小時的車程,途中景緻,略去不述。
進入鹿寮坑之前會先抵達五龍河壩,Y字型分岔的兩條路中,一座小而雅致的公園橫跨其間。站在公園往左看,飽經風霜的五龍橋頭就印入眼簾,若往山壁上看,便能看到鹿寮坑地方的信仰中心—伍和宮。
鹿寮坑石爺石娘的傳說十分強調鹿寮坑地形的特殊—「五條龍脈氣勢壯麗非凡,狀似五虎下山擒羊之兆,四虎相爭一虎隱身虎視眈眈」,這裡說的五條龍脈,站在五龍河壩前就可以一窺其貌。五條龍脈意味著五座山脈,至於是哪五條?這些山脈並沒有名字,但是詢問地方鄉親,大多能告訴你五條龍分別是從哪裡到哪裡,附近有些什麼地標—據馮堯浪前村長的形容,最左邊的一條龍靠近橫山鄉的位置,第二條、第三條則在鹿寮坑附近,五和宮就坐落在第三條龍脈上,俯瞰五龍河壩,有種傲視群雄的霸氣在。第四條則在燒炭窩上,第五條在王爺坑。
彷彿要印證鄉下地方給人的悠閒印象,我們抵達五龍河壩前的公園,恰恰好有兩名老人正坐在樹底下乘涼聊天。
「阿伯,請問要去看石爺石娘是不是往這邊走?」我刻意使用台語,高聲吶喊,生怕老人家聽不清楚,還輔以手勢指著Y型岔路右手邊延伸進去的道路。
殊不知,即便已經放大聲量了,阿伯仍顯得困惑,笑得憨厚,黝黑的面容微揚,以一種不知所措的口氣道:「我聽不懂台語。」
就從此刻,我終於意識到新竹之旅恐怕不是我想像中的輕鬆。台灣雖是閩客混居,但生活中使用閩南語的比例遠遠高出客語,閩南語成為日常生活中的強勢語言,這也就造成一旦遠離了閩南族群的生活圈,比方進入客家人群聚之處,就會感受到自己在語言上的不足與缺憾。
所幸,即使我們無法使用客家話與老人家溝通,但使用國語,雖然還是有些困難,仍然可以彼此交流。兩位老人家提供了我們石爺石娘的方位,就像RPG遊戲中的主線劇情NPC般,還告訴我們主導石爺石娘婚禮的前村長馮堯浪就在鹿寮坑經營著一間「鹿寮坑驛棧」,提供往來的客人飯食。平常人都在,前往驛棧應當能夠找到馮前村長。
沿著通往鹿寮坑的岔路進入山區,一路上的景緻並非原本預想的鄉野山路,反而是工廠林立,隨著蜿蜒的山路而座落,路旁汽車排列停放,儘管並沒有看到人,但能夠想見這些工廠都是正在運作中的。或許等到中午休息,或是下班時間,小小的山路就會變得車流擁擠。過了個彎道,便看見「鹿寮坑驛棧」出現在眼前,紅磚色的牆壁透出古色古香的氣質,木製的招牌不禁讓人有種想要駐足停留的感覺。
我跟祉均停下機車,非營業時間的飯館內部黑漆漆地,陽光斜斜射入櫃臺,在泛黃的桌面上投出斑駁的光影。我們戰戰兢兢的進入飯館,深怕打擾到鄉人的安寧,還好櫃臺的阿姨不追究我們不請自來的冒犯,告知我和祉均,馮前村長恰巧才離開店裡,請我們到中午再返回。
鹿寮坑石爺石娘距離鹿寮坑驛棧不遠,我們遂決定先前往石爺石娘所在地探訪,再返回驛棧。
鹿寮坑這邊景點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在社區鄰里努力發展下,鹿寮坑也綻放出地生特色的活力與風采。特別是以石爺石娘為中心,發散出鹿寮坑的觀光特色,周邊的景點包括鄒洪將軍故居、鍾家夥房、三元宮等與地方歷史人物相關的景點必去之外,若有閒情,也有在地特色的生態香菇農場、姨婆吉圃園,以及種植柑橘的果園,若在產季來到此處,就能看到滿山遍野結實纍纍的橘子,十分豐碩。
石爺石娘安座的位置就在圓石伯公的旁邊,兩顆約高100公分的大石頭並排放置,一顆渾圓肥壯,另一個則顯得較低矮平實,鮮紅的綢帶分別綁在石爺石娘身上,上頭累積的灰塵看得出歷經風霜的痕跡,但仍舊讓石爺石娘彰顯出一種喜氣洋洋,與山野奇岩不同的氣質。
一旁的圓石伯公安置在以磚瓦砌成的小型建物中,廟前偌大的廣場能夠容納至少上百人,以鐵皮棚架擋住風風雨雨。若是站在廣場中央抬頭看,沒有心理準備的人,可能會被這十幾面的牌匾所震驚,儘管是圓石伯公的地盤,卻滿滿都是地方政治人物祝福石爺石娘婚姻的言詞,比較「應景」的,如:「天長地久」、「恩愛萬世」、「百年好合」;特別彰顯石爺石娘神力的,如:「聖靈顯赫」、「護國佑民」、「慈雲普蔭」、「鄉梓之寶」等,十分喧賓奪主。
鹿寮坑石爺石娘與圓石伯公廟上的匾額。攝影/謝蓓宜。
石爺石娘前方特別設置的神明桌,註明「鹿寮坑 石爺 石娘」。我們抵達的時間並非祭祀石爺石娘的興盛時期,因此並未擺放祭品,放置在右前方的令旗吸引我的注意,灰撲撲的旗子已經看不出旗面的文字,但幾面令旗安插的檯座被以三塊石磚層疊穩固,這樣的設計似乎比較少見,卻不知有沒有什麼特殊意義。
鹿寮坑石爺石娘。攝影/謝蓓宜。
另一個十分吸睛的部分則是神明桌上擺放的石爺石娘結婚證書,兩張婚書並排放置,證明石爺石娘的婚姻已經經過公眾見證,是公認的一對佳偶。這樣的設計不禁讓人覺得即便是神明的婚姻,也深受人類文明社會所影響—必須有長輩公證,也必須要經過「認證」確定夫妻的名分。進一步深思,在現代社會來說,婚姻的組成很大一部分在於法律有所保障,石爺石娘若是有靈,這一紙婚書於二老而言,不知又有什麼存在意義?
探訪完石爺石娘,我們返回鹿寮坑驛棧,正值午後,馮前村長果然在。
馮堯浪前村長,於鹿寮坑驛棧前。攝影/謝蓓宜。
驛棧的氣氛和早先來訪時不太一樣,仍有幾桌客人正在用餐,工作人員十分忙碌。馮前村長十分好客,一聽我們是為了石爺石娘而來,便滔滔不絕地說起故事。相關的故事已經在考據篇與大家說明過,此處便不再贅述。
只是從文獻考察上與實際和村人訪談,故事內容卻多少有些差異。若是只參考石碑上的文字,會告訴你傳說石爺石娘能夠產出草莽霸王的故事發生在「清朝」,但是在馮前村長的口中,故事年代卻變成了「日據」。而鹿寮坑風水產出草莽霸主的故事,也有了依循的對象—鄒洪將軍。
「因為這是近代的故事,所以老一輩都可以敘述很清楚。那個石匠被嚇到,就跑到我們前面轉彎那邊,吐血身亡。」馮前村長指著路口不遠的彎道,信誓旦旦地說。從他的神情,彷彿能見到當時石匠因被石爺石娘吐血的場面嚇到,惶惶然奔走而去,卻不支倒地的畫面。
我們實在沒有想到,原先撰寫在石碑上的傳奇故事,竟有機會從村人的口中聽聞「現場情況」,在馮前村長的解說中,不時發出驚嘆聲。傳說中由於石爺石娘位於溪谷的所在地,在五龍匯聚的鹿寮坑地形中,猶如龍手中的寶珠,若是不加以防範,極有可能造就草莽霸主。因此才驚動清朝皇帝與風水師來破龍脈,但是所謂破除龍脈刻下「雙龍吐珠」四字的法術卻未能完成,石匠因被鮮血淋漓的石爺所驚嚇,於逃亡奔走途中吐血身亡—這樣的情形到底有沒有成功破除龍脈呢?
後世所出的鄒洪將軍承接了這則傳說故事的果。
鄒洪將軍為國民政府時期的抗日將軍,為芎林鄉鹿寮坑人,由於抗日戰績彪炳,被封為「常勝將軍」,於死後追封為陸軍上將,在鹿寮坑亦有一座藏於深山中的鄒洪將軍故居,是鄒氏宗祠所在地,紀念鄒洪將軍與鄒家先祖。若是詢問鹿寮坑鄉親,到底所謂的草莽霸主傳說應驗在何處,十之八九會告訴你是鄒洪將軍。然而這樣的傳說在我們詢問故居留守的鄒氏子孫鄒運金先生之後,卻又不是如此確定—亦有可能是關於鄒家的傳說故事已經太多,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不少。
鄒運金先生,於鄒氏宗祠前。攝影/羅元成。
在這次探訪客家庄石爺傳說的過程中,我們留意到風水對鄉里百姓選址的重要性。從鄒洪故居看出去,是坐於山中,左右環抱之姿,在漫步山野的過程,能感受到空氣的清新,若是在這樣地靈人傑的環境中成長,家中子孫或許真能更輕易的成龍成鳳?鄒家近代的豪傑號稱有「一門三傑」,除了鄒洪外,還有鄒滌之、鄒清之二人。其中,鄒滌之曾任廣東省政府參議,回台後當選新竹縣縣長、增額國民大會代表等職。鄒清之曾任少將參議、臺灣省政府委員、民政廳長等。
鄒洪將軍一門三傑。攝影/羅元成。
在同一世代中陸續有三位高官、將軍出世,莫怪乎村民會將鄒洪與石爺石娘的傳說放在一起論述,縱使石碑上記述的內容是清朝也無礙,畢竟對老一輩來說,「日據」或許比「清朝」更加可憎。即便鹿寮坑的風水受到摧毀,龍脈的龍頭被齊齊切斷,但畢竟最終破除的術法失敗,在這種情況下,抗日戰爭中戰功彪炳的將軍,豈不是就像傳說將產出的「草莽霸王」?這些人物與傳說的連結將賦予地方風土更多實質的底韻,在推動地方社區發展時,更有利於凝聚社區向心力。
從鹿寮坑石爺石娘的例子裡,我們能看到傳說與風雲人物之間的連結,而記述與口述中,時代的差異在這樣的連結中顯得並不重要,可以被忽視。石爺石娘原先位於鹿寮坑的溪谷之下,地理位置合於帝王風水傳說中的龍爪寶珠之說,由此而衍伸出種種特異的傳說,除了霸主之說外,溪谷下的石爺石娘在雨天會上下滑移,守護村里—地方上也有傳說流傳—在本行探訪中,甚至得到了村人的證實。
「我本來以為只是傳說,沒有想把石爺抬起的那一天,發現石爺底部完全是平滑的。這代表什麼?它真的有可能在雨天的時候來回移動。」
石爺石娘在近代被遷移到陸地上祭祀並舉行結婚大典,這件事情本身極具有故事性,而地方傳統與石爺石娘相關的傳說,也在石爺石娘重新安址的情況下被更加強化其連結,以型塑石爺石娘威靈顯赫、十分靈驗的印象,並強化祭祀的正當性。若將這件事情與地區發展的歷史相互映證,彼時正是社區營造的想法與實作流行之際,以石爺石娘的祭祀為中心,型塑在地特色的文化脈絡,使得鹿寮坑和其他鄉里相較之下,社區發展更加完善,特殊活動、在地小吃,與生態活動等結合,讓鹿寮坑在新竹縣山區爆發出不一樣的生命活力,這樣的發展可謂是近代神異傳說突顯其社會性意義的典型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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