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使用「沉重而不沉悶」這個評語,是用在十年前同為漫畫改編的影史傳奇「黑暗騎士」。而與它同年上映的「鋼鐵人」到今年初的「黑豹」,即便其中兩部作品由羅素兄弟執導,擁有稍微黑暗寫實的片風,我認為在漫威的縝密規劃下,整個系列仍一直維持著相對輕鬆的調性。帶著這種預期,看完這部集十年大成的作品,我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再次產生「沉重而不沉悶」的感受。
從眾多先例看來,沉重的內容時常伴隨著令人窒息的沉悶,即使涵養豐富,這種步調難免失去特定觀眾群的喜愛,而創作者也未必有討好多數觀眾的意圖。「地心引力」、「異星入境」或「銀翼殺手」系列都是很好的例子。
如何在表達沉重的同時,利用得宜節奏抓住九成觀眾的心;如何讓多數人感受陰鬱的同時,卻願意沉浸在令人感嘆的話語中,非常考驗導演和剪接師的造化和市場動機,這也是「黑暗騎士」系列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如此受歡迎的一大原因。
「無限之戰」的兩個半小時下來,我最直覺的感受是「不舒服」。那種不適,並非出於任何不滿,而是出於它在沉重感、壓迫感的經營如此紮實,這是我在過去十八部系列作品之中未曾感受過的。
片中的多位英雄面臨所愛與大局的抉擇,星爵對葛摩拉、葛摩拉對涅布拉、汪達對幻視、甚至洛基對索爾。而某幾幕下的人物表現或際遇,也不斷讓觀眾深感痛心。這些時刻都讓角色變得更加立體,也讓沉重感自然的累積:
洛基的戲份只有片頭,卻在那場抉擇之中完整呈現對自身際遇的不滿,又無可奈何在乎家人的矛盾,最終為他的一生畫下悲壯的句點 (這次拜託不要再騙了喔!);星爵的嘴砲在關鍵時刻透露出不安,觀眾也懂了當下為何不能笑;東尼出於衝突巴奇與羅傑斯的後果,急勸悲憤到開不起玩笑的星爵;幻視的宿命,讓自己反覆遭受各種精神與肉體凌遲;索爾說著大話,強忍的淚卻道出自己的逞強。
當全片貫串這些刻苦銘心的負能量時,導演羅素兄弟嚴謹調劑著每場戲之間的氣氛比重。星爵的失控後是英雄們的嘴砲;現實寶石的恐怖力量展現後是大夥的和解;薩諾斯的魔鬼交易完成後是瓦干達的光鮮與奧運、星巴克等玩笑。相對來說諾蘭的作品的確較不苟言笑,但「黑暗騎士」和「無限之戰」都各自用不同的方式,以對節奏的成熟掌控來平衡觀眾對沉重內容的耐受度。
當然「黑暗騎士」的成功,還有個讓觀眾永生難忘的關鍵。如果令人不寒而慄的邋遢狂人是「黑暗騎士」獻給觀眾的最大禮物,「無限之戰」給我們的,想必是那位履行著天地不容之哲學,卻立意良善的孤獨苦行僧。而這兩位的重量,讓他們幾乎都有資格被稱作全片的主角。在「沉重感」之外,好的反派,就是「壓迫感」的重要來源。
反派的壓迫感,仰賴反派行為、以及角色對行為的反應如何被間接表達。黑暗騎士片頭那場銀行搶劫不按牌理的自相殘殺、勇氣可嘉的市民最後腳軟屈服,讓觀眾開始對小丑的玩笑方式和超然態度感到恐懼,自此啟動全片壓迫感的開端。
「無限之戰」的薩諾斯,則親手痛宰了一直被漫威粉絲視為無敵的浩克、讓詭計多端的長壽角色洛基死狀悽慘、涅布拉被殘忍拆解的景象震懾不堪。小角的表現也是壓迫加分的輔助,薩諾斯好一段篇幅未上陣,手下的小兵卻已足夠讓史傳奇等人吃盡苦頭,讓觀眾擔心英雄們如何面對迫近的更大考驗。
但這些恐怖行為的塑造,還只是這兩個反派的一部分,帶出他們更高層次的,則是那些讓觀眾有所共鳴的動機、甚至是隱藏其中的脆弱。我們在「黑暗騎士」裡看到小丑不時解說自己臉上傷疤的由來,每一次講述的故事都不同,卻都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對人性謊言的厭惡寫在臉上,也只有在這時,我們好像瞥見小丑稍微的情緒失控,以及他的鄙視可能來自某個心底深處的不堪回首。而他挖開各種人們心知肚明卻寧可無視的文明瑕疵,也讓觀眾在毛骨悚然之餘,懷疑對既有價值觀的認知。小丑算壞人嗎?觀眾應該也糊塗了。
相較於小丑,薩諾斯的反派動機,是近代較為廣泛使用的「以大規模毀滅拯救大規模生命」,但這個角色仍然沒有因此流於老套,我想這歸功於兩件事。塑造薩諾斯行為的重要過往:家鄉曾經的榮景、與葛摩拉相識的過程,都以畫面敘事完整呈現。觀眾目睹事件,遠比口頭敘事更能對角色將心比心,反例如「雷神索爾:諸神黃昏」的冥后海拉,明明由優秀的演員詮釋,卻少了大量心理層次的表現。
另外,在薩諾斯強烈的壓迫感之外,還有非常明確的脆弱和掙扎。而片中用來表現這點的關鍵,想必是薩諾斯和養女之間的故事。那是我認為全片最精采細膩,卻也最淒美沉痛的部分,更是觀眾融入角色心理的重要原因。
葛摩拉年幼邂逅薩諾斯,似乎是隨著時間流逝才逐漸認知到家人的死因,以及自己不能支持養父的作為。但終於親手執刀刺向養父時,葛摩拉的當下反應,是潸然淚下。在那個時刻,我們似乎看見葛摩拉對扶養自己長大的人,除了邏輯上的恨之外,有著更矛盾的感情,或許也哀傷自己從未體會親子之愛,只是一直被當作完美的刺殺工具。然而到了靈魂寶石的交易時,觀眾和葛摩拉都驚訝,原來養父的愛並無虛假。
兩人在這寶貴的當下,卻只能從此告別。薩諾斯的不捨表露無遺,觀眾也在此時看到反派的脆弱,「沉重感」也達到了另一個高峰。雖然反派經營方向與小丑不同,但兩者都用慢火熬出豐富層次,不再只是商業巨片常見的反派類型。薩諾斯算壞人嗎?觀眾應該也糊塗了。
父女的生離死別最後帶出了「無限之戰」的重要意象:「代價」。這場戲開啟的第一件事,是抽象氛圍之下的靈魂寶石,現身薩諾斯手中。而靈魂寶石的所在地、定義、取得方式,似乎都被小心的描述在虛實之間,我想這也是維持「代價」這個概念唯美、不可預測、有時令人悲從中來的方式。東尼史塔克更是對比這個概念的重要劇情工具:「你不是唯一被知識詛咒的人」
東尼和薩諾斯,就像兩個在代價的概念裡,有諸多共通點的反面。兩者都抱持遠大的理想,用大規模的方式實踐,卻也害自己與他人付出極大的代價,最終必須背負這些代價硬著頭皮走下去。一人極力保護世界不被破壞、另一人專注以破壞達成和平,兩個已無可回頭之人的對決,是他們必須對得起那些代價的必然。令人目不暇給的華麗戰鬥畫面,隨之起舞的是全片累積至此的黑暗,以及反派不得辜負代價的鋼鐵意志,和巨大力量所帶來的壓迫。
片尾那場戲,在惆悵黃昏氛圍下與薩諾斯面對面的,是葛摩拉的幼年樣貌,也是薩諾斯付出的極大代價最純粹無邪的形象。那是薩諾斯在漫漫長路上,將終生不得擺脫的痛、永世無可彌補的罪。小葛摩拉對薩諾斯簡單的問句,似乎也殘酷的提醒著薩諾斯這些代價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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