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卡爾維諾《月亮的距離》：曾經那麼近，現在那麼遠

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集《宇宙連環圖》的開篇是《月亮的距離》。這是一個美麗而且悲傷的故事，讀到結尾，我們彷彿會在自己的腦海裡聽見宇宙誕生的第一聲嘆息，飄盪在無空氣、無摩擦力，永遠是無邊無際的宇宙空間裡，廣闊、久遠，以至於嘆息自己也忘了當初是為了什麽而存在。

這第一個嘆息聲一定是為了愛情，只能為了愛情。

你們一定會問我，宇宙空間沒有空氣又怎麼會有聲音，是吧？

會問這個問題的你們，一定也不了解愛情。就像你們也已經不記得，月亮曾經離地球很近，是地球的衛星，一樣每個月環繞地球一周，但是彼此卻是近到會在對方的身上投下自己清晰可辨的影子。

故事的主角老Ofwfq就記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他愛過的美麗的Vhd Vhd夫人就在遙遠的月亮上面。那時候不像現在，月亮離地球非常非常近，人們常常在夜晚時分划船到大海上的鋅礁灣，這裡是月球離地球最近的一處，人在甲板上搭起梯子，爬上去伸出手就能搆到月亮，再用力一跳就能跳到月亮上，收集一種叫做月乳的凝奶。

有時候，大海裡的小生物受不住月光的誘惑，躍出了水面，因月球引力和地球引力相互抵銷而漂浮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發光的流體群，尾隨在月亮後面一起旋轉，有小魚、小蝦、柔軟的水草、大眼珠的烏賊、水母等等。

愛情便是曾經如此神秘，夢幻光燦如詩。

某種力量從月亮而來，對著地球的生物散發著魔力。某種奇異的感受。老Ofwfq覺得，當跟著Vhd Vhd夫人、Vhd Vhd船長、聾子表弟和12歲的小Xlthlx一起在鋅礁灣工作時，自己腦殼裡泡的就好像不再是一顆大腦，而是一條激動的魚，一條受到月亮的引誘而搖晃身體、掙扎地要躍出水面呼吸月光的魚。彷彿它的生命之所在從來都不是在水裡。宇宙和演化弄錯了。

老Ofwfq分不清楚為什麽會看見自己大腦變成了魚的景象，因為所有的力量都混合在一起了。

首先，當然是來自不屬於地球的月球引力，使人短暫擁有了可以飛翔的能力，還有這些外星磁波、輻射也在這裡產生著看不見的作用；而Vhd Vhd夫人擁有的又圓又挺的乳房也是，那兩個球體引力甚至比月亮還大上了一點點。

她的身體很柔軟，而且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有一雙像是鑽石的眼睛，細長的手臂像是鰻魚閃著銀麗的光芒，如果她整個人是一幅以月光畫出來的素描畫，那麼勾勒她曲線每一處立體感的陰影就會像是黑色的海膽一樣深邃、腥甜，在她身體上遊動著畫出不同的形狀。老Ofwfq沒有告訴我們她的頭髮是什麽樣子，不過我們都知道，那一定是長髮。

Vhd Vhd夫人懂得彈豎琴。有時當他們或坐或站在甲板上，沉醉在甜美的豎琴聲中，望見從海面跳出一隻一隻透明的小生物時，他們會錯以為牠們是為了空氣中的豎琴聲而來。這就是音樂的力量。即便，Vhd Vhd夫人的歌聲倒是有些尖銳。

第四種力量是一條嫉妒的長鏈。雖然老Ofwfq不願說得太清楚，但是我們知道，如果給他機會的話，他會一股腦像這樣全部說出來：

「我愛著Vhd Vhd夫人，Vhd Vhd夫人卻深愛著音樂和歌聲都聽不見的聾子表弟，而這個聾子的最愛卻是月亮。我承認，他採集月乳的工作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但是他從來不曾認真地看過她一眼，她的光芒一點也不遜色於月亮。他的心裡面只有月亮，月亮使他快樂，就如同我的心裡只有她，她給我快樂也給我痛苦，她給了我多少快樂就是給了我等重的痛苦。」

「我羨慕表弟是聾子，羨慕他愛上的是月亮，因為月亮不會愛上其他人，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單獨擁有月亮。」

這條嫉妒的長鏈是否應該包括Vhd Vhd船長呢？我們很難得知，因為他總是沉默無語，但是老Ofwfq相信，這條船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所有那些隱藏在大家看似只是在採集月乳工作背後的強烈力量，他都看在眼裡──當然，除了月亮的軌道正在變化、逐漸遠離地球這個祕密，它似乎只有聾子表弟一個人事先模模糊糊發現。

在這艘船上，除了最年輕的12歲小Xlthlx她沒有祕密以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圖和自己的秘密。

因此，這使人盲目的最後一個力量便是隱瞞秘密的張力。

老Ofwfq腦子裡處在半窒息狀態又生機勃勃的魚；Vhd Vhd夫人單方面密謀策畫著，找機會就要拉聾子表弟一起在月球上待一個月；Vhd Vhd船長假裝自己不知道妻子的企圖，因為他想要暫時地擺脫妻子一陣子；聾子表弟像是要保護月球一樣，守住它想要離地球而去的秘密。

這些都是漸漸隨著事過境遷──月球也離地球越來越遠──之後，老Ofwfq回想起往昔的一切，把記憶的薄片疊加在另一層記憶薄片之上，調整位置，找出彼此嵌合的缺口，當時的面貌才一一緩緩顯影、釐清。因為他們那時候都只看得到自己眼裡重要的東西，一直到各自的秘密和希望同時以失敗收場。

每個人都沒有料到月亮是在這一晚突然開始漂離地球。

從最後一次的採集工作後，Vhd Vhd夫人就留在月亮上沒有回來。因為聾子表弟愛的是月亮，她寧願留在月亮上而不是回到地球，唯有如此一來，聾子表弟才可能願意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如果是在地球上，她什麽也沒有。

雖然老Ofwfq打從心底慶幸自己及時逃回到地球，但是因為失去了愛人──或說是失去了愛情吧，當望見遠方的月亮，心中的痛苦便會提醒著他當時沒有勇氣陪她留在月亮上，即使月亮上有吃不完的珍貴月乳，不必擔心生存的問題，而Vhd Vhd夫人情願孤單地留在月亮上也表示她對聾子表弟的愛勝過了他自己對她的愛。

至於其他人呢？老Ofwfq不在乎了。

一個人就有一種愛情。還小的小Xlthlx或許不懂得月亮的離開代表什麽，幸福的她在月亮還很近的時候擁有了一份無可比擬的童年記憶──在夜空和月色下，她漂浮在銀光閃閃的大海上方，以泳姿追逐著彗星一般懸浮海面上的海洋生物群，一把一把抓進嘴裡吃下去。

為什麽月亮會離開地球？也許是地球上的愛情太沉重，有太多的種類和樣貌，一雙雙被愛情燃燒著的眼睛也使月亮感到害怕。

月球在此前已經自地球吸入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月乳發酵前的原料，大約說來有植物汁、蝌蚪、瀝青、扁豆、蜂蜜、澱粉晶體、鱘魚卵、沃土、花粉、凝膠質、小蟲、樹脂、胡椒、礦物鹽、燃料……還有較不容易溶解的指甲、軟骨、海馬、堅果、花梗、陶瓷碎片、魚鉤等等，偶爾還有梳子。

這些東西無序、隨機，難以構成邏輯和意義，作為讀者的我們應該猜得出來，它就像是一份關於愛情的清單；儘管如此，珍貴的愛情也是來自於它們，是時間的醞釀，使它們融化、成熟，排除了雜質和偶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