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2首:《我不是你的》、《愛過之後》/莎拉‧蒂斯黛爾

2019/09/0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是伊恩。我是人群之中的一個懷疑者,也是一個書寫者、一個攝影師。Instagram: iiantaii
莎拉‧蒂斯黛爾(Sara Teasdale, 1884-1933)是美國二十世紀初著名的女詩人,出生在中部密蘇里州的保守傳統家庭,從小受到父母嚴格保護。大學成年之後的她交遊廣闊,曾經與一個女性藝術團體共同創辦文學月刊,活躍於當時的詩人圈。
Sara Teasdale,來源wiki
1918年,她以詩集《戀歌》獲得的普立茲詩獎,也是第一位獲得此獎的詩人。1933年,因服用過量安眠藥,死於紐約家中的浴缸。出版詩集有:《戀歌》、《火焰與陰影》、《月亮的黑暗面》和《奇異的勝利》等。
說起來,蒂斯黛爾和英國小說家吳爾芙(1882-1941)差不多是生活於同一個時代的女人,兩人也有著相仿的命運。
台灣似乎並沒有出版蒂斯黛爾的詩集,我是在一本英文詩選中發現到她的這兩首作品:《我不是你的(I Am Not Yours)》及《愛過之後(After Love)》。
這兩首詩文字簡潔,把其實是很激烈的情感隱藏在相對含蓄、節制的表達裡面,顯現出那個時代的知識女性所面對的社會限制和內心矛盾。
由於喜歡的緣故,我不用英文詩選集的中文翻譯,自己依原文把這兩首詩翻譯成中文。翻譯是幫助自己欣賞一首詩很好的方法,從語法結構到字義內涵的關聯,對它們的理解都會在翻譯的探索過程中一點一點琢磨出來。
蒂斯黛爾用字相當簡明,我們先來看第一首詩的原文,後放上中文翻譯。

I Am Not Yours

I am not yours, not lost in you,
Not lost, although I long to be
Lost as a candle lit at noon,
Lost as a snowflake in the sea.
You love me, and I find you still
A spirit beautiful and bright,
Yet I am I, who long to be
Lost as a light is lost in light.
Oh plunge me deep in love—put out
My senses, leave me deaf and blind,
Swept by the tempest of your love,
A taper in a rushing wind.

我不是你的

我不是你的,不會迷失在你的身上
不會的,但我卻如此渴望
消失 如燭火溶入正午的陽光
消失 如一片雪花溶入大海
你愛我,而我也覺得你是
一個美好而明亮的靈魂
然而我是我──這樣的我是如此渴望
消失 如光消融在光之中
哦,讓我深陷跌落在愛裡面,熄滅
我所有的感知,留我又聾又瞎
並把我捲入你愛的狂風暴雨
如一根細小的蠟燭迎向暴風
詩人雖然不斷言明,說:「我不是你的」,我就是我,但到了最後,黑暗終歸戰勝了光明,愛情戰勝了理智──我,終於迷失了,甘願臣服在巨大的力量之下,哪怕這股力量可能帶來徹底毀滅的結局。
我們都曾經愛過,知道當一個人陷入愛情時是怎樣的一副怪異和矛盾模樣,渴望著想把自己全部給予出去,卻又害怕「認真就輸了」,於是我們拉扯、抗拒,拒絕輕易地就交出了自己。 因為我們想著要贏,因為我們都嘗過失望的卑微感和痛苦。
否認是詩人用來抑制她自己其實也意識到的、內心已經難以遏止的瘋狂的表面手段,似乎我只要拒絕承認它,它就不能主宰我,甚至是並不存在。
這份計較的心思在男女身上應該皆同,端看彼此情感勢力的消長,誰被邱比特的箭刺得更深。當然,「我不是你的」這句話若是由女性說出,它可能也是代表全體女性的一種直接聲明:女人並非從屬於男人,不管在任何方面。
寫詩表達本身有一個優勢就是可以語意曖昧、模糊,躲避對別人也對自己遽下結論,不把話說死。詩跟隨人心走,而人心本來就相當複雜。
一開始,幾個詩中意象的營造便有些令人分不清楚,燭火和正午的陽光,雪花和大海,這是在暗示著詩人自我主體性的消失呢,還是意指她渴望進入一個更廣浩豐沛的世界,愛情於她而言因此根本不算什麽呢?我們既可以解釋成前面的第一種涵義,也可以解釋為第二種。
若是解釋為第一種,愛人的自我主體性消失,以雪花和大海這組意象來看,雪花、海洋都是由水所構成,然而一片雪花是在天空獨立飛舞的一片雪花,一旦落入了大海就化作為一團海水,被周遭的整體所同化,喪失了獨立可被辨認的形體和意志,只能隨著愛情的浪潮本身起起伏伏;其基調是虛弱的、哀傷的,身不由己;儘管,那何嘗不也是一種你儂我儂,唯有情人才共有這種親密默契。
假設讀者所理解的是第二種,詩的基調便立即反轉。
驕陽與一望無際的大海都帶來開闊的空間意象,女詩人以卓然自覺的炯炯目光凝望它們,她相信看似渺小的自己是自然界的偉大的一部分,是如此靠近它們,渴望融入它們,一同散發出光亮、溫暖和充盈的力量。
這首詩醞釀著的不確定、衝突,到了第三段就鬆斷開來了──我放棄了原本緊抓住的最後一絲抵抗,先前那些越是強烈否定的決心如今就越變成同等強烈的肯定。詩人一放任自己越過了那個臨界點,馬上面對的就是幾乎接近崩潰的狀態。
她原本或許仍渴望著光的救贖;光在這裡象徵的是理性之光,英文的啟蒙一詞即是Enlightenment。詩人渴望理性的力量進來,使自己清醒,認清現實;現在,她卻寧願自己所有感知能力都被奪走,寧願深陷在象徵著愛情的黑暗──在黑暗中,主導著一切的是原始、蒙昧、不可知的狂暴力量。
她害怕嗎?我想是的。
蒂斯黛爾用tempest一詞令人想到莎士比亞的同名戲劇《暴風雨(The Tempest)》,我們想到劇中的海上暴風和被狂風巨浪撕碎的船隻,除此之外,它也讓我們想到了因船難而在荒島上相遇,一見鍾情的米蘭達和費迪南。
他們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君不娶,這部以喜劇大團圓收場的故事,或許正是蒂斯黛爾所暗自期待的,希望自己的這份愛情也將會得到相同的結果,一步步淪陷的所有的奮不顧身和付出都不至於淪為枉然。
而第二首《愛過之後》,這首詩可以說恰好是第一首的對照版本。
愛情的風暴已然離去,魔魅、令人昏厥的狂熱,都消失了,人回到日常行禮如儀的現實。愛情的種種恍如昨日。

After Love

There is no magic any more,
We meet as other people do,
You work no miracle for me
Nor I for you.
You were the wind and I the sea—
There is no splendor any more,
I have grown listless as the pool
Beside the shore.
But though the pool is safe from storm
And from the tide has found surcease,
It grows more bitter than the sea,
For all its peace.

愛過之後

不再有魔力了
我們之間,面對面時就像其他人那樣
你不帶給我無可比擬的感覺
我也無法給你
你曾經是風而我是海洋──
如今,再沒有了任何絢爛存在
我已然倦怠,如一個水池
臨靠著海岸
雖然這水池安然,遠離了狂風
也遠離了潮水的來去
但它卻逐漸變得比海水更苦澀
因為一切全是平靜
詩集《戀歌》封面,來源Amazon
愛情若不是一種魔法還會是什麽?
在愛過之後,很奇怪,當我們有時偶然回憶起往事,很多細節可能仍舊歷歷在目,記得他或她和自己做過了什麽,彼此說了哪些話,但是感覺就是完完全全不一樣了。假如自己是在分手後還眷戀著對方,有一天,突然這種not any more的感覺出現時,我們大概就明白我已經不再愛對方了,可以釋懷、放下了,繼續往前走,不再被昔日的回憶糾纏住。
我不確定蒂斯黛爾的這個比喻是不是符合一般女人的真實感受:愛戀中的女人是海而男人是風,吹動起一次次的波浪,有時是微風,有時要狂風大作,如同前一首所描述的海上風暴那般翻攪女人的心靈。不管是哪一種,是喜是怒、是柔徐淡遠的還是洶湧強烈的,我相信對戀人而言,愛情中的每一種經驗都令人沉醉,根本沒有其它事情足以相提並論。
如波赫士這一段描述一對愛侶初次共度夜晚的文字:
「啊,夜晚,分享的溫馨朦朧,像隱密的小河一樣悄悄流淌的情愛;啊,兩人合而為一的幸福時刻;啊,欲仙欲死然後陷入睡夢的結合;啊,晨光熹微,我凝視著她的時刻。」
也就是因為如此,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在嘗味過愛情的無可比擬之後,其實是非常難回到無知於愛情的從前,心如止水或平靜無波的日子比從前經常動不動就為了愛人的什麽而痛苦煎熬甚至自虐,都還要更讓人感到苦澀,更難以度日;也許箇中原因,最大的不同就是不管現在要面對什麽,都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來面對。
話說回來,人有時做一個孤獨而平靜無波的水池,靜靜觀看映照出的天空和浮雲,其實並沒有不好。
詩句……as the pool / beside the shore,我原先想翻譯為「臨靠在往日的海岸」,多加上「往日」,藉此強調水池跟大海的距離關係,除了是空間上的也更加是時間上的,時間是這首詩的主題,是時間加諸了人生無可挽回的滄海桑田之感。我不翻譯出來,主要仍是礙於原文沒有「往日」這個字,因此不便妄加破壞。
空間再遠,基本上都是可以雙向來去,而唯有時間是單向,一去不復返。好比兩人的感情在昨天還是好好的,但不知為什麽就在今天突然變卦,分開了,它畢竟就是已經發生、已成定局,回不去了。水池臨近海岸,但就算離大海再近,相隔卻像是永恆那麼遠。
而這也是符合人的實際一般感受的,我們在結束一段劇烈的感情之後,往往覺得自己似乎不可能再愛任何人了,要直到這份愛意消失了,或許才有可能再接受另一個人。
有趣的是,就結束舊戀情、展開新戀情這一點而言,女人好像比男人需要更多一點時間。人說「情深似海」(想起元劇張生煮海的故事),大海無邊無際且深不見底、起伏晦明不定,蒂斯黛爾的詩運用海洋來描述女人愛情的心靈樣貌,應該是很貼切的──儘管這意象同時也包含了一些令人心生畏懼的想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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