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限定的童話《醜女與野獸》:你有時別說話,聽她說故事就好

2019/09/26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是伊恩。我是人群之中的一個懷疑者,也是一個書寫者、一個攝影師。Instagram: iiantaii
童話故事是人生的啟蒙導師,我們都熟習結尾的那句「他們從此之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故事至此畫下完美句點。
這個結尾雖然很制式、很偷懶,但小時候的我似乎怎樣讀也不會覺得膩,我的認知能力和閱讀經驗其實已經使我知道它有著千篇一律的毛病了,但每次只要讀完故事,看見類似的這幾個字出現在紙頁上,我還是會從中得到滿足,很確信的那種──靜靜地,慢慢地,以比追尋故事發展還慢的速度看著這幾個字。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等待的也同樣是這最後一句話,這是童話故事想要告訴人們的真理。
傑克與魔豆、美女與野獸、小紅帽、灰姑娘、糖果屋(我個人最喜歡的童話之一)等等,童話令兒童朦朧的心靈相信世界是充滿了冒險和可能性,而人生充滿意義──大自然的公正、社會的道德教誨,處處見於各國童話故事的世界觀。
然而,這些故事若都是從一種女性主義的視角來閱讀,讀者很可能就會變得難以沉浸其中了;我們不再只有看見那特有地把童話包覆起來的幸福綺麗光暈,故事裡有許許多多的角色和情節安排都體現著被默許的父權獨尊思想,把女人的存在地位都壓抑在它的教條之下,父權的巨大陰影無所不在。
在這個意義上,整體來說,童話故事所述遠非真理,每個幸福快樂的人生都隱藏了不幸的一面,童話保留了某部分的真相,它的沉默一同參與了父權文化意識形態的建構。
好比女主角通常擁有可觀的美貌,需要被拯救,而拯救她的自然是一位勇敢又強壯的男人。
這是我們一般已然習以為常的故事模式,但這裡的「我們」其實不包括女人,所謂的「我們」和「正常」,不過是來自男人的單一觀點,男人擁有權力,唯有男人能決定男人自己和女人在故事裡的外表、性格、能力、價值觀,它投射的是男性片面想定的性別關係,如男人的出現總是和最後的幸褔快樂聯想在一起;相對的另一方,是處於被動位置的女人,女人不能說故事,沒有權力使用帶著自身形象的敘述聲音。
這也是為什麽,男人若是讀起經過芭芭拉‧沃克改寫的《醜女與野獸(Feminist Fairy Tale)》,我們會從字裡行間不斷感到某種不適,類似像坐在一張水平有些歪斜的椅子上閱讀,男人不知道為什麽,卻暗暗地說不上來總有哪邊不對勁。

主角不是我

這彆扭是,對男人而言,我們找不出理由反對這些改寫後童話故事傳遞了什麽任何錯誤的知識、訊息,故事也都符合道德與政治正確,甚至比原版還要更正確。
讓「我們」(指男人)讀來不適應的原因,是這本《醜女與野獸》故事集所處處呈現的、運作的背景設定架構,並不是男人長久以來感到舒服如空氣般那種的世界秩序。這個秩序正是約翰‧伯格在《觀看的方式》所對比列舉的:「男人行動,女人表現。」芭芭拉‧沃克筆下的女人都是冒險行動的主人公。
不知不覺地,男性讀者已經十分習慣了自己就是虛構故事的中心,是隱藏在書頁外的造物主兼第一男主角,王子或英雄是他的象徵性代理人,真正的男主角是隨著故事行動和冒險的男性讀者自己。
而故事裡若需要有一個女主角,她的出場就必須按照他喜歡的外表和個性來展現──最好她是個大美人,溫柔體貼,沒有什麽性格上的缺點,她單身,大概沒有戀愛經驗,她在我的英雄行動後將一定會愛上我,掉進我的懷抱裡的等等……,太多太多的童話、神話和民間傳奇都顯露出了諸如此類的性別想像,把女人的存在視為是滿足男性幻想「具現化」的載體。
身為男人,我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在這裡指出這一點,感覺就好像是我族的私密幻想劇場突然公開它的後台,於是露出幼稚簡陋的劇本和裝置。
這本《醜女與野獸》出版於22年前,讓今時今日的女人讀它或許也失去它當初具有的前衛意義,現在的女權運動已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就我個人閱讀起來的感受,它或許還更要適合給男性閱讀,男人更可能從中發現新的閱讀經驗,故事會衝撞男人慣常的自我形象和自尊心,而這些認知的養成很大程度是構築在對待女性地位不對等的態度上。

由女人來說故事

有一堆篝火,女人們圍了起來,她們正在說故事,男人則靜靜地聽。
《醜女與野獸》翻轉了久被默認的單一化性別想像,改由女人按照自己的想像,創造新的童話世界觀,由女人的生命經驗和聲音來說出人生真理的故事。說出一個「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故事不一定得按照男人喜歡的那些規則才能達到。
例如外表絕對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男女皆然。
原版的「美女與野獸」,我們所想像的結局是他們是一對俊男美女,住在有著玫瑰花園的華麗魔法宮殿,美上加美;而改寫版的〈醜女和野獸〉,作者芭芭拉‧沃克可是故意逆向一般極力著墨主角們的醜,一位是「駝背、O型腿、內八腳、體重過重、皮膚粗糙、頭髮稀疏、長了像豬一樣的小眼睛和蒜頭鼻,牙齒歪歪扭扭,下巴形狀醜怪」的女人,另一位是生來就胖壯,「長著像野豬般的鼻子、尖尖的長牙、豪豬似的小眼,巨大的手上還有長爪」的怪獸,牠不是什麽中了詛咒的英俊王子。
〈醜女與野獸〉插圖
即便都沒有好看的外表,醜女和野獸仍舊獲得了真心的愛情和幸福,也仍舊住在美麗的宮殿和玫瑰花園裡,這個畫面裡沒有什麽不協調的地方;善良與仁慈使他們找到彼此,不管是原版還是改寫版,不變都是每個人跟任何人一樣,都值得擁有一切人世間的幸福、快樂。
而在〈歌嘉屠龍記〉裡,說故事的人歌頌武藝超群的女人。戰士歌嘉為了保護人民,做了沒有男人敢做的事,她挺身而出,勇敢對戰惡龍和牠的火焰;女人可能會興奮地講起〈艾菈丁與神燈〉故事中發生的奇蹟,不是那個讓人許願的神燈如何如何的神奇,真正的奇蹟是,聰明、勇敢又博愛的艾菈丁在得到神燈之後,她的願望使得整個國家從不公平的政治經濟階級制度下解放出來,實現了人類一直以為的不可能之事。一個由男人掌權統治世界,許多本來都可能成真的好事情都失去了機會。
〈小白帽〉、〈吉兒與魔豆〉教導人類一個我們差不多快遺忘的事,那就是女人與自然、大地和動物生命之間的天生親密的靈性聯繫,巫術和魔法是女人的珍貴天賦(後來隨著父權文化興起逐漸被邊緣化和汙名化),〈灰赫拉〉更有不避諱以紅色經血作為觸發魔法的中介物的情節,從死板的現實幻化出了南瓜馬車、老鼠車伕、露珠水晶鞋、蛛網絲綢禮服等。
女人擁有孕育生命的力量,這個神秘特質曾經是人類的古老原始信仰所在,所有的生命現象都來自大地之母的恩惠,所以〈吉兒與魔豆〉的魔豆不往上而是往地下長,女性主角吉兒的冒險是深入大地的子宮,那裡是一切的源頭:生命、藝術靈感、真相、死亡與重生,在那裡,石頭們仍舊對人類說話,它們是最古老的生命之一──不像今日,班雅明認為的「天地不仁,萬事萬物對人子的遭遇皆漠然置之。萬籟俱寂,無有與人晤談之聲。」
上述班雅明所說的這番話,人類與大自然的這種斷然分離,現代世界的心靈危機便是人再也聽不見那些紀錄了悠悠歲月的古老的聲音。
至於愛情呢?女人的想像又是如何?
安徒生原版的小美人魚故事的悲劇結局在〈小小美人魚〉中被改變了,關鍵是她這次救起來的王子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男人,他懂得關注別人,察覺那些正受到痛苦折磨的人,原版的王子便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無法說話的小美人魚的心意和痛苦,最終令她化作朝晨的泡沫……;〈海之女巫〉描述的亦是一個善良的男人,無意間救了白天變身為海豚的海女巫,而他為了突破人類和海女巫天生相隔的限制,使兩人永遠在一起,他不顧旁人的勸阻,相信海女巫的提議,毅然決然接受對人類來說十分殘酷的咒術考驗(以及包括時間與耐心的考驗)。
作者自創的故事〈芭比娃娃〉則屬於愛情關係的負面教材,帶著鬧劇風格的直白和諷刺。在玩具店裡,時尚社交女王,完美的芭比娃娃愛上了新來的大兵,她為了吸引大兵的注意,依愛情專欄的建議去試著迎合男伴的興趣。芭比娃娃不再於是聊衣服、鞋子、化妝品、派對、遊艇這類東西,她努力眨眼睛表現出自己聽大兵滿腦滿口的制服、鋼盔、手榴彈、自動步槍、坦克、殺人感到強烈的興致,但當芭比娃娃開口說話時,大兵不是低頭自顧玩弄身上的武器,就是叫她閉嘴,抓著她告訴她:「像妳這種妞是給人看的,不是講話給人聽的。」想當然耳,雙方話語權上的不對等導致最後大吵一架,分手告終。
在整本《醜女與野獸》裡面有許多段落,男性角色常常是顯得粗魯、殘酷,喜歡好勇鬥狠,有的更赤裸裸地直接表述男人會以暴力逼迫、侵犯女人或女孩的身體,這種警示口吻等同於常見的那些童話故事都會提醒小孩的:注意吃人的野獸、別走進黑暗的森林、人不可貪心一樣,從女性的人身處境來看,這大概也是一種真的有必要特別傳達的世故警語;最該警覺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心懷不軌,仗勢力量欺負較弱者的男人,所以女人們應該團結起來,保護自己和其他女人,像是〈夜雪公主〉中的繼母皇后保護了夜雪,免於獵人求愛被拒後的復仇。
故事結尾,這些以為自己可任意傷害女人的惡霸男人都沒有好下場;善良之人獲得幸福,壞人必遭懲罰,不管是自哪個性別所訴說的童話,這都是有志一同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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