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06|閱讀時間 ‧ 約 19 分鐘

小說|水鹿瞳裡的觀星季(一)

    是什麼如此容易點燃,是什麼如此難以燒完?
     ─《鴻鴻  甜蜜與卑微─給過去的戀人》 
      
    1.
      列車即將靠站的廣播響徹只站著稀少人煙的月台,時刻表顯示這是上山的最後一輛車,正值冬天縮短了日程的白晝,讓天色在傍晚時分很快就暗了下來,空曠而覆蓋著厚重濃霧的遠山亮起奚落的燈光。
       他踏上車,用眼神掃視這節安靜空蕩的車廂,把單薄的行李放在置物架上,隨性的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舒展的把雙腳伸直,靠在皮製的椅背上從凍的冰冷的鼻腔內輕放了一股無聲的氣息,凝成的白霧瞬息消失。
       他將手肘靠上窗沿,冷冽的低溫讓窗邊靜凝起細碎的水珠,水氣沾濕了他的大衣暈成一大塊深色圓圈,他只是不以為意的縮緊肩膀窩進椅背,感覺強烈的空腹感讓翻攪的胃正在微微抽痛,窗面隨著規律搖晃的車速結起大面積的白霧,稀釋掉他照印在上面淡漠的臉。
       列車緩緩的停靠站在一個無人的小車站,前一列車廂揹著帆布袋的男人下了車,這節列車顯得更加冷清,剛駛離開車站沒有多久,窗外就靜寂的飄落起針一樣細的紛雨,這個多雨的小島不管任憑時間改寫了多少時況,都沉默的守著季節的週期。
       才剛發車沒多久,在剛爬上一個小斜坡的山徑之中,列車再度停下,廣播裡傳來列車長制式的播報,前面的某個上坡路段因為連日的陰雨,導致土壤鬆軟滑動而造成一小段鐵軌被崩坍的碎石掩蓋,敬請乘客耐心等候狀況排除。
       後面幾節車廂裡少數的幾名乘客開始起身,往前面列車長所在的第一節列車頭走去,一邊低聲的抱怨希望可以派另一台列車接他們回到原車站,他只是依然保持安靜的稍微低下頭,讓下巴到鼻尖都埋在靛藍格紋的圍巾裡,把凍的緊繃失去靈敏知覺的雙手放進舖著厚棉布的口袋中。
       沒有關係,不管等多久都沒有關係。
       腦中只確立著這個毫無疑問的想法,他半掩著疲憊的眼簾將額頭側邊輕靠在濕冷的窗面上,整個身體都因為過度消耗熱量而只維持著基本的低頻。
       不管等多久都沒有關係了,時間在這段旅程裡不具任何主導的意義。
       十一年後再度回到這個短暫停留過二年的小島台灣,預定停留一個星期,行李的暗袋裡裝著明天下午四點就要飛回俄羅斯的機票,今晚是最後一晚,而即將前往的地方是自己推測也許能找到他的最後一站,希望僅剩最後一點微光,像遠方的燈火,既不能準確的預知它的方位,也不知道它什麼時間會瞬然熄滅。
       啟程卻不知道能不能在終點處遇見想見的人,他卻不再和質疑對話,終於能清楚的回應自己的誠實,已經多久沒有單純的只為了一個任性堅定的念頭動身,長久以來他都佯裝著自己不需要這段過去,但這個記憶卻像和他之後創建的一切生活徹底切割獨立,每次回頭,它都孤單卻深刻的存在在原本的地方,似乎只是生命裡多出來的一個部分,卻又那麼真實而唯一。
       自覺已經花了太多的時間在謹慎的閃躲它,但又不停的找尋不洩漏任何痕跡的方法留存它,在終於能夠毫無畏懼的凝視它的此刻,他願意燃耗掉所有的時間來湊齊解答,把自己回歸到最初和他相識時一樣,想要一如往昔的站在他面前,喚出他的名字。
       只是這麼簡單的一瞬間,就足以讓人感受到一生中,罕有的確信。
     
       2.
       回來這裡的第一天,他特地選擇最早的班機,踏出機場的大廳就明顯的感受到強勁的寒流正遷徒在島國上空,光線被層疊的烏雲掠劫,所有的景物都塗抹上最低階的灰,他攔了計程車,向司機簡短的報出了似乎久遠的已經在心裡泛黃的地址。
       司機輕描淡寫的跟他閒聊,說那個社區在幾年前被建商徵收,已經從簡樸的平房公寓變成新穎的商業住宅區。
       一路上他都保持沉默,看向窗外這個不知道已經翻新了多少面貌的風景,司機的話像刺栓一樣敲進心裡,讓他可以更明白的準備迎接一切都已經汰換殆盡陌生景像,開了將近二個鐘頭的車到達這個位在蜿蜒巷弄的小社區,付了錢下車,站定這個僅剩輪廓可辨識的巷口,果然,一切都和當初不一樣了,
       他圍上圍巾往前跨步,印象中那個坑坑疤疤的小斜坡已經重新鋪過,再往上走2分鐘,就可以到達住宅區裡最多商家佇立的巷口,對角的麵攤如今開起便利商店,東西都沾滿一層薄灰的文具行也黯然歇業,陳舊的招牌只剩斑駁的兩個字還依稀可辦識,每到傍晚總是熱鬧沸騰的黃昏市場也已經搬遷了,時光把這裡的一切都徹底洗過,僅剩記憶還可以將這些遺落的元件一片片的拼回。
       遇到第一個巷口,走過已經改建成民宅的美髮廳,到底再左轉,應該就可以看見排列在第二間的紅色鐵門,他在跨步轉彎之前先垂落了目光,再抬頭,那扇門換成了嶄新的銀色樣式,外表也重新整裝粉刷過。
       唯一不變的是要走上門口的那四個石階還在,他將雙手插進口袋,在樓梯口安靜的站著,想著自己現在像是一塊多餘的拼圖,已經不再屬於這裡,沒有繼續向前的理由,也不再擁有打開這裡任何一個空間的鑰匙。
       當初因為這裡離進修的地方近,租金又便宜,空間雖然到處充滿年歲和人為遺留的痕跡,但一整片的落地窗讓採光十分充足舒適,在簽完約的當天下午,他就隨意的聯絡一個貼在對講機上的搬家公司,在等待他們搬運的途中他就坐在這個階梯上,一隻親人的三色母貓對他柔軟的鳴叫,示好的反覆磨蹭他的褲管,他伸出手輕柔的撫摸牠的頭。
       印著搬家公司名字的小卡車此時緩緩的駛近門前,後面用繩子牢牢固定著他純白的原木鋼琴和簡單添購的家具,司機下了車,把遮蔽著臉的運動帽拿下來反戴,小跑步走到他面前。
       「是謝品航先生嗎?」
       這是和他的初次見面。
       理的整潔的三分平頭,渾厚的聲音藏著獨特的口音,精壯的身材穿著樣式簡單的T恤,裸露出的皮膚帶著粗曠的麥褐色,腰間隨性的綁著一件薄運動外套,走上樓梯時不修邊幅的拉起衣襬擦去鼻頭的汗珠,笑容單純清爽,和那天萬里無雲的晴空很像。
       品航帶他們穿過還算寬敞的樓梯,到達最上層的五樓,一個個被封好的紙箱陸續的搬了進來,他拿起美工刀按照整理的順序割開封口,在他正在門邊調整已經稍微被壓歪的簡易塑膠鞋櫃時,突然聽見樓梯間傳來一聲清晰的撞擊聲響,隨著物體重擊地面的一刻響起一陣琴鍵散亂清澈的空洞回音,接著就是一團人聲的騷動。
       之後花了一段時間才由四個人將鋼琴吃力的從窄小的樓梯間搬上來,放定窗邊的位置之後,搬運的大家都圍在鋼琴旁邊一臉歉疚又不自在的搔著頭,品航才注意到琴身的右下角出現一道十五公分左右的刮痕。
       「真的非常對不起!」
       剛剛開車的司機小哥首先脫下帽子,向他九十度鞠躬,雙手緊緊的貼在褲緣,因為粗重勞動的汗珠順著皺緊的眉間滴落,聲音因為緊繃而微微粗啞,品航想到他靠紮實的苦力辛苦掙得的一日工資,可能就要全數賠在這個小缺失上,他實在不想為了這架從小就沒帶給自己什麼美好記憶的鋼琴為難眼前的人,
       「只是一點點刮傷,沒關係的。」品航刻意降低聲調來安撫他。
       「這是我們的疏失,我們一定會負起賠償的責任。」他肯定的說,將手掏進褲袋裡抓出一堆皺巴巴的紙張和原子筆,拿出其中一張名片攤平在牆上,用嘴巴銜起原子筆蓋,快速的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用雙手恭敬的遞給他。
       「維修的費用請再報給我。」
       品航接過名片,看見手寫的電話號碼上方用方正的印刷體印著搬家公司的名字與「邱桂源」這個樸實的名字,他抬起頭,看到站在他身後斜左方,頭髮已經交錯著細微白髮的男人,用掌心不停的按壓著手肘,臉色痛楚的扭曲,讓眉宇之間擰起深刻的皺紋,
       「他的手還好吧?」品航關心的問。
       桂源回過身輕拍男人的手臂,「他是我父親,上星期才不小心拉傷了肌肉,手一直使不上什麼力,但他又一直勉強自己來幫忙,剛剛實在撐不住,手就不小心滑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看起來已經有豐厚年紀的長輩,在他說話的時候不停的露出尷尬的表情,不停低聲的道歉。
       「鋼琴是最後一件東西了,你趕快先帶他去看醫生吧。」品航說著從外套裡拿出一封對折的牛皮信封,「這是說好的工錢。」
       「我們弄壞您的鋼琴,這錢我不能收…。」他滿臉為難的伸手將信封輕推回去。
       「這兩件事我們就分開來算吧,該給的還是要給你。」他說,邊將信封塞進他腰間綁著的薄外套口袋裡。
       結果,晚上在出門時,他還是在門縫下看見那個裝滿全數鈔票的信封,靜靜的躺在地板上。
     
      之後過了兩個星期,品航都在跟著總指揮練團跟回家無止盡的研讀總譜的單調循環裡,他讓鋼琴留著那個無心的破損,像父親用嚴厲的音樂栽培來剝奪刮傷他本來應該單純的童年,母親是聲樂家,父親是旅居各國的指揮家,整個家的基礎似乎就是由音符和節拍構成。
         他被強迫要認識、親近這些樂音,比能清楚表達自己的話語還熟悉,這些樂曲成為他的生活,他獨處時唯一的朋友,讓他本來該長滿豐富嫩芽的童年維持著貧乏的光禿,
       父親總說:「你要明白曲子和樂器之間的關係,知道誰是主從、怎麼對話、如何滲透之後毫不衝突的合作,要親密的競爭,在保持最適當距離之中取得和諧。」
       如果說這是父親認為最好的關係,那麼品航在毅然決定掙開父親的支配離家前,在父親的數落跟母親冷淡的反應裡,他不得不打從心裡承認這個家花這麼多年譜出來的,根本就是一首荒腔走板的協奏曲。
       離家時他唯一帶走的就是這台鋼琴,它就像他溫暖的寵物一樣和品航建築起深厚的感情,他不願這台鋼琴在那個家的冷落下失去它本來能被彈奏美好樂音的本質,就像自己一樣,不願意再讓僅存的熱情在惡意的忽略下變冷。
       一天傍晚品航正端坐在地板上,半驅著身體全神專注在眼前散滿一地的總譜時,他總是習慣把原本放在櫃子上拉到手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那頭先傳來他禮貌的說了打攪了和報出自己是搬家公司的邱桂源,聲音仍然靦腆客氣,知會品航現在他剛好因為公務來到附近,想說來詢問鋼琴處理的後續狀況跟支付賠償的金額。
       品航二話不說的邀請他來家裡,掛下電話後他似乎加快了腳程,五分鐘後電鈴就響起,品航打開門時他的胸前還起伏著微微的喘息,他今天穿著俐落整潔的淺藍色POLO衫和深色牛仔褲,身上有著清爽的肥皂香,樸實的笑容凝起健康潤紅的雙頰。
       「二百塊。」品航微笑的說,向他翻起右手掌心。
       「什麼?」他誠實的露出一臉疑惑。
       「鋼琴的維修費用啊。」
       「謝先生你別開我玩笑了…。」品航發現他為難時眉間會出現淺淺的折紋。
       「一桶白色油漆兩百塊差不多吧?」他隨性的把雙手盤在胸前靠在門邊,感覺唇邊上揚的弧度讓嘴邊的酒窩深深陷入。
      「再加一頓晚餐怎麼樣?」
       他沒等他回應,就自顧轉身進室內穿了薄外套,鎖上門帶著他往對街的麵攤走去,拉著他一屁股在麵攤前坐下,點了一樣綜合小菜跟兩碗乾意麵,嘴角堆滿笑意的回頭跟他說:
      「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
     桂源沉默的聽著,便在品航起身去隔壁桌拿沾醬時,再點了一份滷豆腐和一碗湯。
       用餐的過程中,品航很自然的跟他分享搬來這個社區的種種,那些應該放逐在生活邊界之外的瑣碎細節,隔壁街的老伯養著一隻叫裘比的黃金獵犬,每天傍晚都會看他邊抽著菸邊牽著他散步,牠的興趣是追貓,再溫順的狗都抵抗不了深根在基因裡逐獵的本性。
       三樓住著一對母女三天兩頭爭吵,製造出的噪音像流彈一樣波及每一戶鄰居,站在廚房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她們攻擊對方的每一個不堪的字,真搞不懂明明是家人,卻可以以仇人的規格來待遇……。
       他毫不停歇的一口氣說完,就像亟欲把手中的球拋出去的孩子,他明白自己需要人說話,搬來之後他跟所謂日常的生活離得更遠,他只能無止盡的製造音樂和音樂對話,如同一個只貼著牆行走的人,這樣才能平坦的碰到彎角,就安穩的依著角度轉向,他覺得自己不能走到中央的大路上,這樣才不會發覺他和所有迎面而來的人都不一樣,突兀的維持著反向。
       直到他發現眼前一直專心的聽著他說話的桂源,早就已經放下手中的筷子,把所有的小菜和湯都細心的留好一半,顯示他早就吃飽但還是表情溫和的繼續安靜聽他說話,品航才緩緩的抽了一口氣停下,這一瞬間所有關於他一時衝動的懊悔都一下喚醒了自己十分失禮的自覺,他咬緊下唇,捏緊筷子回過頭快速的把已經失溫糊爛的麵扒進嘴裡,一邊低聲尷尬的說:
       「真的很抱歉,一直只顧自己說話,都沒有先問你是不是還有事情,沒關係的,如果你有事可以先走。」
       「現在已經是我的下班時間了,而且我也沒有約。」他說,邊幫他把豆腐用筷子切成小塊放進他碗裡。
     「不過東西冷掉就不好吃囉,要趁熱就全部好好的放進肚子裡。」
       從他安順的語氣就知道他沒有一點勉強,把品航纏緊成死結的尷尬輕易的解開了,為了讓他能專心吃飯,桂源開始輕描淡寫的閒聊自己的事,說自己其實也才來這裡半年多而已,老家在花蓮復興鄉的太巴塱部落,本來和父親一起種稻維生。
       因為大哥的小孩才剛出生,就和父親一起上來分擔他搬家公司的事務,覺得城市人之間的互動跟聯繫真得很淡薄疏離,一切都以便利為基礎,所以常常埋首在汲營的追求更高階的便利,卻看起來很空虛,好像總是會忘了自己是誰。
       「花東一帶…是阿美族嗎?」品航咬著筷子問。
       「蠻有概念的嘛,八月份的時候是我們的I LISIN……就是豐年祭啦!到那時我就會回家,能參予對我來說是一種榮耀,回去故鄉感謝賜福我們的祖靈,再祈願祖靈能讓我們年年都豐獵、豐收…你可能不太懂,但那其實不像你們認知的只是熱熱鬧鬧的跳舞而已,對我們而言是非常神聖嚴肅的儀式。」
       「有機會真想去看看。」品航被他認真描述的表情吸引,不自禁的脫口而出,隨即又不好意思的掩住嘴。
     「我這種態度是不是太隨便了?」
       「怎麼會?」他單手托著腮幫子,笑容乾淨和善,品航在此時深刻的感覺他從沒見過誰有如此毫無雜質的表情。
     「當然歡迎啊。」
       自此之後,他們就時常見面,桂源只住在離他三條街外的另一個社區,品航的生活就是重複著白晝時進入團練的地方,再踏出門已經是臨近深夜時分的單調機制,現在那支從來都只是沉默裝飾的手機有了新的任命,就是等待他為桂源設置的鈴聲響起。
       品航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想要跟他親近,不問目的也不是想刺探任何發展的可能性,他覺得桂源把一直以來總是滿佈折損虛線的生活補實,像按下按鈕一般觸碰了他已經凝固的知覺,是他一直在獨處的漆黑裡,從那唯一的鑰匙孔裡探照進來的光。
       出生至此,父母就已經過度的參予品航的生活,讓他只能用沉默把自己安置在一個靜僻又伸手不見五指的角落,冷眼的看著父母刮取分食自己的選擇和自由,對他而言,父母和身邊的同學都是體制牧羊人眷養的羊,只會整齊排列的繞著同一個方向。
       桂源就像是在他世界裡剛誕生的新品種,他亟欲模仿他自由寬闊的習性,讓他重新拾回活著的平衡感,他幾乎迫不及待的替他在自己世界裡的存在,起一個誰都無法冒領的命名。
       見面時也許只是相約去吃宵夜,聽桂源分享瑣碎的生活,品航對於自己最核心的真實生活細節不喜歡透露的太多,他覺得那個部分既制式又過於嚴謹,還不如聽桂源說他今天被一位老太太要求去閣樓上抓貓,或者是還要忙著安慰不願意搬家而死守在自己房間哭泣的孩子……來自客戶千奇百怪的要求還有趣的多。
       偶爾他們會到品航只有搭蓋鐵皮屋頂的頂樓空間,坐在有點陳舊的木製折疊桌椅邊,喝點桂源帶來自家釀製的米酒,桂源每次都很有節制,不會喝多,喝了兩杯之後,他會隨性的唱起歌來。
       「Ho hai yan he yo i ya o wai yan
    Ha wu wey yan
        Ho hai yan he yo i ya o wai yan
        Ha wu wey ya
        He yo
          He yo wan hai yo i ya ho wa ha wo wa hai yan」
       桂源說這是他們太巴塱部落的古謠,雖然唱的都是沒有歌詞意義的虛詞,品航卻非常喜歡他發出的聲韻,像是靈魂和身體共鳴時發出的聲音,深耕在他們血脈裡承襲的山林與海洋的古老詩歌,每一個音節都純粹如一粒粗鹽,充滿木質紋路的自然原生,似乎把聽覺的味蕾浸泡在從故鄉這棵橄欖裡、榨取出的金黃油脂中。
       「Ho hai yan he yo i ya o wai yan
       Ha wu wey yan」
       品航放下酒杯,姿態輕鬆的靠在椅背上,跟著重複哼唱。
       「你竟然才聽一次就會了?這首我才第一次唱給你聽耶。」桂源滿臉酒氣的通紅,驚訝的睜大眼睛,「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感覺你很不同,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品航瞇起眼睛,故作神秘的站起來,面對著他挺直背脊站著,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好像在起跑線前預備的跑著,接著把兩手弓起放置胸前,嘴邊哼起一段旋律,左右手開始各司其職的跟著旋律交錯揮舞擺動,動作跟著節奏和速度詮釋每一個音節的表情,手落下停頓時都明確的落在拍子的頓點,柔軟而纖細的跟著曲調律動的身體像正在牽著最有默契的舞伴一起滑出舞池。
       「我看過這個動作……你等一下我快想起來了……啊!」桂源抓緊了椅背,用力的拍了一下掌心。
      「要命你該不會真的是指揮家吧?」
       品航放下手,優雅的和他行了個禮:「現在還只是副指揮。」
       「你很爛耶也不早說,害我還唱歌給你聽!」桂源臉上的燥紅一下就漫上了耳根。
       「有什麼關係?你唱得很棒,我很喜歡,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唱歌時是多麼快樂。」
         品航坐回木椅上,舒適的倚著椅背,把雙手舉起看著從自己的掌心縫隙透出的光。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執著的一定要成為指揮家,最大的原因大概只是想證明給父親看。」
       「可是一直這麼想的話,你就把自己一直囚禁在你父親的期望裡了。」桂源認真的說,看著他從認識到現在,總是只會表現出微溫表情的側臉。
       「你說的對,我也明白…但也許是我也還沒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標吧。」胸前隨著輕聲的吐息起伏,蒼白的雙頰更襯出酒精暈開的微紅,他恍惚的閉上了眼睛。
       在朦朧間,他感覺桂源將外套輕輕的覆蓋在自己身上時,隱約傳來的淡淡藥膏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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