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進是一個泥水工,年紀現在應該也有50幾歲,因為常叫他工的關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家中來領錢兼閒聊。我從小習慣這些出入家中的工人,不常跟他們交談,我總是默默的看著我的電視,年紀大一點之後就泡杯茶請他們,然後繼續默默喝我的茶。作工人的交談內容大抵相同,從工地施作遇到的疑難雜症、到各式奇耙人物、以及那些可能我都能替他一字不漏講完的老故事,但從來沒有人會說出「你講過了」,他們總是會開始爭先恐後搬出屬於各自的老故事相互回應,我常在其中感受到他們的人生苦悶,那日復一日勞動者的黑白。
除此之外,他們大致也有各自喜歡談論的話題,對於阿進而言「女兒」與「鬥陣仔」大概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事,我大致能想像,就是一個中年工人依然盤旋於男女情愛之中,那些發生在小吃部、KTV可能不是這麼浪漫卻真實相伴的一段段情節,「女兒」則是他講起來最大聲又最驕傲的事,從女兒到美髮店上班、當上設計師、準備自己開店、買了房子說要接他一起過去住,我大概也能寫一段他女兒的成長史。
但其實我對阿進認識的不多,印象中他總穿著白色塑膠鞋與沾滿泥水的休閒褲,只能從一些其他人口中拼湊他的故事,從南部北上的他,聽說以前是某位已逝世角頭的手下大將,後來金盆洗手開始做工,功夫不是頂好但人勤快,貪杯但還能準時上工,所以還算是大家會願意配合的工人。
有一年過年前,阿進興奮地說著年假女兒要帶她一起去日本玩,據說他逢人就講,秋條的不得了。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們一家人外出去南港拜訪親友,在街上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阿進,巧遇我們的阿進一臉錯愕,我們尚未開口,他就急著說「啊就不知道蝦米出問題拉,沒法度企啦!後拉,還有事先來走」然後一溜煙地騎上摩托車離開,而我撇見機車手把上的一個便當,年節結束後,阿進未曾提起他的日本之旅,街頭巧遇這件事也成為某個埋藏在我們一家人心中的秘密。
在有一天阿進又說起女兒經離開家中後,我終於忍不住問:「她女兒到底對他好不好啊?」
「那根本不是他親生女兒」我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答案
阿進口中的女兒,其實是以前混黑道時兄弟的小孩,後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兄弟在臨死前託付阿進好好照顧他的女兒,於是阿進離開打打殺殺的生活,作起工照顧這個小女孩,我忽然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工人,一生未婚照顧著一個女孩長大,想起他要面對她的青春期、她的叛逆、少女的煩惱,面對龐大的經濟壓力與困難,只為了堅持當年的許諾。
「人家女兒真的對他不錯啦!」
我未能證實他們的父女關係,然而這也不是這麼重要。
電視新聞依然播著,新聞裡的政治人物高談著責任與抱負,他們光鮮亮麗的彩色世界裡,責任是一種口號,而阿進這個小小的底層工人,他一生的責任也許尚未結束,從鄉下一路北上拼搏的人生,混亂而黑白,那女孩像是一道微小的光,照亮著他前進的路,他有一個女兒,有一個家,是不爭的事實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