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5|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許億:伍子胥這個人

    楚平王因為太子的事情遷怒太子的老師伍奢,把他抓了起來,又想斬草除根,就讓伍奢寫信把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叫過來。伍奢說,老大伍尚仁義,一叫還能來,但老二伍員戾忍,多疑,他見情況不對是肯定不會來的。
    知子莫若父,他對兩個兒子看的真准。其中,伍員就是伍子胥,而戾忍兩個字尤其恰當。戾是不原諒,忍是能堅持。
    兩個兒子果然從來使身上看出其中有詐,伍員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但伍尚執意還是要去,伍尚說,爹叫我們去,我們不去,讓爹橫死,以後假如我們又不能復仇,會叫天下恥笑。
    不過伍尚倒是不拘泥,他自己不怕死,但跟弟弟說 我一個人去,你快跑,萬一將來有機會復仇呢。於是,伍尚被捕,伍員則拿弓箭與捕快幹了起來,幹跑捕快,他一個人跑掉了。
    春秋戰國的時候,人們還是不太相信君君臣臣那一套東西,也壓根沒有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說法,大家只對於自己親近的人有一套責任。比如伍尚束手就屠,可不是因為楚王的命令。他甚至希望弟弟為他們復仇。這個時代的人,靈魂多少還是自由的,比如後來的吳起,後來的 商鞅,看到情況不對,拿起武器, 為自救而不顧一切的戰鬥。
    伍子胥就算跑了出來,他帶著太子的兒子勝一起跑的。而這個勝,一路子上幾乎沒有表現,我估計,是伍子胥保護勝,不讓他露出任何動靜而已。一切擔驚受怕的事情伍子胥一個人承受。所以一夜白頭的,是伍子胥。
    伍子胥跑到河邊,一個漁夫載他們渡河。伍子胥給漁夫一把名貴的寶劍,以表示感謝——實際上,無非也是想拿財物堵住漁夫的嘴巴而已。
    漁夫很明大義,他說我要是圖錢的話,不如把你們直接交給官府,豈不獲得更多。《東周列國志》上寫的更慘烈,說伍子胥事後囑咐漁夫嘴巴閉緊一些。漁夫歎口氣,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將來為防止後人說三道四,不如我現在就死給你看吧。
    《東周列國志》是一個傳道的書,這一節逃跑中還死了一個寡婦,也是同樣的理由。在乎名譽名節大於生命。實際上,比起宋儒這一套東西而言,那時候的人,更在乎自己的責任,與抱負。而不是名節這些虛頭。
    我好奇的是春秋戰國的時候,這些個楚國的漁夫都特別的厲害。日後屈原跑到江邊上自殺,死之前,也被一個漁夫勸導屈原想的開一些。水清的時候洗頭,水渾的時候洗腳。漁夫為什麼這麼厲害,我想古代跑水上的士的和今天跑的士的大哥大姐都有相同的胸懷與環境吧。他們是過盡千帆,看盡人間,所以心中總有道理。
    伍子胥逃難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於是靠乞討活命。一個楚國的世家子弟,到這個份上,真是非常難得了。但中國舉凡這些日後成大事的人,至少成事之前都是不怕跌宕起伏的。孫臏裝瘋,張儀賣傻,李斯受盡羞辱。而像諸葛亮那種呆在家裡等著雇主上門的,多少有一點文人的想像與美化。現實其實很殘酷。該裝慫的時候一點也不能含糊。
    等到伍子胥到了吳國,最微妙的一次人生抉擇發生了。這一出,才是真正耐人尋味的。便是在真正的厲害關係面前,該如何選擇。
    吳王僚不是庸才,他懂得伍子胥的能耐。事實上,當伍子胥提出請兵幫他伐楚復仇的時候,吳王僚可是很爽快的答應了。假如吳王僚就此發兵,那麼伍子胥的個人史,或許精彩度也就止步於此,可是人生多麼的複雜啊,而人性在這種複雜中必然呈現出意想不到的陰暗。
    吳國的政局看上去一團和氣,但是暗潮洶湧。因為吳國奇怪的繼承制度。上一代國王希望最能幹的小兒子做國王,便定下兄承弟襲的制度。可是真到這個能幹的兒子的時候,這兒子又甩手不幹了。於是誰做下一任王,發生了問題。死掉的吳王夷昧之子僚,便大大咧咧的做起來國王。父親的威望還在,而僚本身不是庸才。所以他做這個吳王幾乎是穩穩當當。而第一個讓位的吳王諸樊的兒子光,則很不服氣。但他畢竟邊緣化已久,他影響不了大局,直到他看到伍子胥。他知道最快利用 的,便是伍子胥的仇恨。
    可是當吳王僚對伍子胥言聽計從的時候,公子光知道假如伍子胥的復仇大業不黃的話,他 的篡位大事要黃。於是他跑到吳王僚跟前讒言,他說,哪有一個國家為一個個人復仇的 道理。不成比例原則啊。吳王僚是一個清醒的人,所以他覺得這話是有道理的。——畢竟不是一個陰謀家。於是他停止了出兵計畫。
    伍子胥也知道這事情是公子光給他說黃的。但微妙的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他這樣一個戾忍的人,居然沒有去恨公子光。他只是從中看到一個事實,便是公子光有內志(抱歉,確實不是內痔。)說白一點,他恐怕是整個吳國中絕對少數看出公子光有野心的人。
    伍子胥的選擇不多,比如他可以去吳王僚那裡舉報公子光的野心,從而取得王僚的信任,繼續幫他出兵復仇。
    但人家兄弟感情,不是他一個外人可以離間的。他因為公子光說黃了他的事便去舉報公子光,給人一種很顯然的報復心。所以伍子胥不這麼做。
    而且當時的吳王僚幹掉公子光一點都不難,他也不需要伍子胥幫手,假如兄弟相殘,誰勝誰負,伍子胥在其中產生的價值其實是不一樣的。他幫吳王僚,只能說例行公事,但他幫公子光的話,就是翻天覆地了。
    古代人長於實戰,知道任何事情必須一擊即中,而沒有反反復複才能達成的道理。既然吳王僚已經甘休了幫他出兵的計畫,便不會再一次被他說動。也就是說伍子胥已經失去了繼續請求吳王僚的希望。
    其實即便不去舉報公子光,按照常規去勸服吳王僚,也是一個勝算很小的事情。
    實際上,作為一個從內亂中出來的外人,他還非常清楚一件事情,即便吳王僚同意出兵,但吳國的不穩定因素如此顯而易見。真當大兵出境的時候,也未必不是公子光篡位的絕佳機會。屆時,他作為吳王僚的人,恐怕也是前功盡棄。
    簡而言之,他其實不那麼指望吳王僚了
    這個時候,公子光前來拜訪,並且與伍子胥一交心。這個當下,面對破壞自己復仇大計的人,伍子胥其實又面對一種很奇怪的糾結。
    公子光坦言要伍子胥幫忙。如此大事,好像孔子說過,聽到亂命,趕快跑遠一點。可是那個當下,伍子胥呢,是跑不開的。於是他採取的一個最溫和的方式。他介紹了自己的朋友專諸給公子光。
    而他呢,和勝,那個無聲的人,一起跑到遠遠的地方種田去了。說白了,伍子胥更像是避禍。而進獻自己的朋友專諸,一個孝子,這樣的行徑,有點像斷尾求生的意味。
    可是專諸真的把事情做成了,專諸也在自己的意料中死於那個弑君的當下。沒有人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倒不懷疑公子光滅口專諸。那個時候的人,做事多少都還有一點坦坦蕩蕩。
    吳王僚一死,公子光一點也不假惺惺,直接就做了吳王,專諸的孩子,他提拔做了大幹部,也不怕外人說三道四。同時,他把一直躲在外面種田的伍員叫了回來。讓他準備他一直想幹的復仇大業。吳楚兩國,一直在搞摩擦,從吳國的角度而言,也是到了打擊一下楚國的時候了,伍子胥,當然不遑多讓。
    在伍子胥籌備伐楚的期間,楚平王居然死了。伍子胥大哭了一場。然後,伐楚,滅楚,掘墓,鞭屍。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復仇發生了,那個戾忍的伍子胥,面對著被他打的稀巴爛的楚平王屍體。應該想到伍尚臨了時刻的一句交代。伍尚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後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
    伍尚那麼有志向的人,知道只有死才是自己的唯一宿命。也知道,他和他父親只要一死,也算是為伍子胥的未來的一切作為,鋪墊了正當性。所以他跟弟弟說:「可去矣!汝能報殺父之讎,我將歸死。」
    此刻,伍尚算是死能瞑目了。
    伍子胥的朋友申包胥寫信給他,說你這事情做到太過分了。即便人定勝天,也該忌憚一下不要把事情做到人神共憤。
    可是伍子胥回信說:天晚了,前途茫茫不知終點,乾脆就讓我倒行逆施吧。從這句話裡,看不出伍子胥的心態是大仇得報的釋然,還是一種,一輩子就為復仇這件事糾纏,終於如願以償,卻有一種不管不顧的迷惘與放縱了。
    即便此刻,大仇得報的伍子胥和當初困在文昭關前前途渺茫的伍子胥幾乎一樣迷惘。
    又如京劇中唱的那樣:
    伍員好一似喪家犬,滿腹的含冤向誰言?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遊在淺沙灘;
    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伍子胥的戾忍未得釋然,而成了一種詛咒。當然,他日後的下場,是遇見了一個和他幾乎一樣性格的人,這才是讓他悲劇的關鍵。
    申包胥是他 的好朋友,為了自己的心願。這個朋友不惜決裂。吳王僚答應他而又爽約,他卻沒有堅持,只是耐心等待另一個幫他復仇的人。公子光,壞了他的事情,但又求他幫忙的人。他選擇體諒並且隱忍到為他篡位出謀劃策。
    即便公子光,日後的吳王闔閭,死於對越戰爭。伍子胥按自己的方式教育新的吳王夫差。他每天敲打夫差,不要忘了復仇。不要忘了仇人是勾踐,直到吳國大勝。
    甚至那個和他在一起一直默默無聞的勝一樣。從伍子胥身上受到性格影響,勝日後一直想著如何復仇,以及不斷的將得罪他的人標記下來,然後如《權利的遊戲》中二丫一樣不斷的復仇。直到勝自己死於非命。
    但宿命的是,那個真正和伍子胥很像的人,出現吳國的對立面,這個人,叫做勾踐。他甚至做得比伍子胥還要低聲下氣,不但臥薪嚐膽,還親自到夫差的身邊做奴僕,去嘗仇敵的糞便。
    別人看到的是一個卑微喪志的越王。但伍子胥卻從其中看到了過往的自己。於是,他難得的反復勸說夫差要除後患。說到夫差很不耐煩,還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和當年那個面對失信的吳王僚便決然閉口的伍子胥已經完全不同了。
    但他像他的哥哥對弟弟那樣放出生的希望,也對自己的兒子放出生路,讓他留在齊國不要回來了。臨行,他說了一番很不同的話。
    他說:「吾數諫王,王不用,吾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吳俱亡,無益也。」
    他不要自己 的孩子記住仇恨。
    那個和伍子胥很像的勾踐,其實是一個更戾忍的人。吳太宰嚭與子胥有隙,他向夫差讒言曰:「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而范蠡勸文種: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
    刻薄寡恩多疑是大家共同的印象,幾乎如出一轍。只不過,上下的角度不同而已。
    夫差讓伍子胥自殺。伍子胥死前說:把我的頭掛在城門上,好看著吳國怎麼滅國。人家沒有聽你的話去謀生,又怎麼能聽你的話去求死。
    戰國策·燕策二》:“昔者五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
    那個複過仇的男人,漂泊在汪洋之上。
    從一個悲劇開始,到一個悲劇結束。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