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今年是武俠盛年,好看的書接二連三出現。郭箏的大話山海經是不需矯言虛飾的好看(我相信只要開始看就會喜歡看,但難在如何叫人把書打開,我對這書如果不賣,只感到恨,雖然我不知道賣得好不好,我覺得根本不是需要介紹好在哪邊的作品,太多地方好了,說好在那邊好像有點減損了他的好,好像只有好在那些地方而已,他就像芒果,鳳梨這樣天然成熟的食材,任何文字的形容都比不上親口嚐一嚐,人的味覺感受器比文字形容詞還多,酸甜可口可以講完芒果的味道嗎?當然不行,你得要親自嚐嚐)。林峰毅的師大夜市地下社會雖然不說是武俠,但對我來說也有點武俠的氣味在底層(或許和偵探小說的硬漢傳統有點像,這個也是見仁見智),對我來說是掩卷後有點傷感的好作品。沈默也趕在這時出書,劍如時光可說是沈默用了(講文藝腔一點:動員了)至今為止的所有的小說技術的集大成作,但最讓我這個長期看著他的書的朋友感動的地方是,在這本書裡,沈默終於從黃易(或上承司馬翎)的個人的破碎虛空的孤獨想像中,走到了雙人之境,沈默終於開始落地了,這個落地對我的驚訝可能像當年阿姆斯壯踏上月球那樣,雖然看起來只是踏出了一小步,但那是從地球飛翔到月球,累積了當時人類科技的頂尖科學技術的成果啊。(算上去年出完的光明行,這兩年真的是武俠盛年。)
從市場面看武俠可能真的沒落了,再起不能。但寫武俠的人還是一直在(還要算上在生命最後仍念念不忘心中那個俠女及少年的李永平。)
寫武俠的意義在哪邊?大家都說武俠是中國特有的類型?但特殊在哪邊?會飛天?哈利波特用個掃帚也會?會內功,人家有法力?會打鬥,哈利波特也會去去武器走?虛擬的古老的時代?哈利波特也有個古老的霍格華茲。 如果只比較這些表面設定,我其實真的不知道差別在哪邊?武俠到底有什麼特殊性,和其他的類型有巨大差異? 我以前是覺得沒有,武俠也不是同一種東西,還珠樓主的和水滸傳的就不一樣,民末的什麼南北派和金庸說的新派武俠也不一樣,古龍本身前後期就很不一樣,金庸以後的人也都受到外國小說(美國,日本)的影響,武俠的定義真的是很個人。什麼是武俠,或許就是武俠作家/讀者各自不同的閱讀成長史。 所以什麼都可以是武俠,武俠也可以什麼都是。(有點像中醫,你不能說不對或沒用,但真的門派多到搞不清楚。個人有個人一套,彼此之間甚至是衝突的。)但我這樣籠統的定義其實也有點怠惰。偶爾去聽些認真一點的思維碰撞也很有趣。例如周六晚上聽沈默新書發表會。
周六晚上去聽沈默在紀州庵的發表會。台上坐了四個人,除了沈默之外我都不認識。主持人胡金倫,應該是聯經的總編,另外一個是台大中文系的副教授高嘉謙,再來看起來最年輕的是作家李時雍(曾任人間副刊和幼獅文藝主編)。三位好像都是馬華人,也不知是有何淵源,不過馬華的武俠人才很多,溫瑞安已名列大師不說,溫武十年我認識就有滄海未知生和我們武俠故事另一位主編梁哈金。
我因為腦殘迷路的緣故遲到了些,晚了十幾分鐘入場,所以比較後面的位置都被人和相機等等佔滿了,我只好跑到最前一排去坐,離講者們最近只有不到一公尺,這樣的距離其實備感壓力,都不好意思偷玩手機打瞌睡之類的。
我到的時候已經由高嘉謙老師在談這本書。其實有點高來高去,我聽不是很懂(不知道沈默或夢媧會不會寫當天的內容實錄),那我只能加減講講我聽到的片段加上自己腦補的一些想法。以下是我腦補的,和原來談的東西或許無關,只是我個人自己在那邊糾結。
我似乎聽到一個觀點是,像科幻也沒落過,但最近因為一些議題(如AI,AI已經不是幻想,是直逼人來的現實,或中共那邊劉慈欣等等充滿政治聯想的議題),讓討論重新熱絡起來,但武俠似乎沒有(言下之意是武俠好像沒有再找到一個吸引讀者關心討論的議題。)高教授也有提到金庸的武俠世界有很緊密的政治隱喻(當然言下之意沈默沒有,但古龍黃易溫瑞安這樣比的話也不算太有)。言下之意,武俠的特殊性在於一直和政治議題有高度相關。 我沒有要斷章取義反駁高教授的意思,我其實蠻驚喜於聽到這樣的定義。這刺激了我展開一些聯想。當然這樣定義下,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當然是如張大春自己宣稱那樣是武俠。此外,施達樂的小貓算嗎?有歷史有政治,但似乎不是直接像笑傲江湖這樣是直白影射,金庸笑傲江湖連載時據說邊寫邊是在諷刺當時文革的許多現實,但這樣和讀者緊密共謀的創作形式就算在金庸的創作經驗中也不是常態。
這樣和時事緊密結合的創作,印象中張大春寫過某本書,也是當天看報紙就寫,但其實我覺得做得更好的是全民大悶鍋,或賴聲川的劇團某個電視連載之類。
沈默的回應倒是很好(沈默這方面一直讓我佩服),他說的大意就我看來,就是說自己並沒有覺得自己的武俠小說有什麼承先啟後開宗立派這樣偉大,他的確是關起門來自己(看著肚臍眼)寫作的人,也沒有和讀者有互動,但他覺得沒有讀者也好,有讀者也是干擾,他就只是愛寫想寫的人,能這樣寫,能出書坐在這裡,是由於很多人的厚愛和自己的堅持,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如何,他沒有承載了讀者的期待(相反的應該也沒有承載文壇或學界的期待),但他很感恩之類。
當然沈默這樣誠懇的謙虛回答是很漂亮,這些也都是我們平時聊過天時他就這樣說的事情,顯然也是心裡真的這樣想,並非是啥機巧應對。
回來我們三個有聊一下,梁哈金說沈默這本就是(司馬翎的),劍海鷹揚的內心OS版,我其實也挺驚訝這樣的說法,老武俠我看得很少,講到金庸以外的武俠作品,真的他們兩個看比較多,比較能溝通,講到這些我也通常只有聽聽。但梁哈金這樣說至少呈現了一個面向,就是沈默是有淵源的,劍如時光感覺用第一人稱寫武俠,描繪的世界也是全然架空和歷史政治一點關係也沒有,怎麼看都很不傳統,但梁哈金說是武俠是劍海鷹揚的內心OS版,我沒看過劍海鷹揚,但我相信梁哈金。
某些前人的東西留在作家身上,在轉化加上自己的東西再表現出去。雖然轉化出去之後已經很不像。
但關於大政治論述和小肚臍眼書寫之間的事,我也另外有些話想說。
這兩天在讀柯慈的在國家心中。慕名已久但其實一直沒看,最近才看,剛翻了四五分之一。聽名字一直想像是很巨大的國族論述之類,但實際看才知道是一本意識流小說,是一個在南非農場的白人老處女的各種精神分裂幻想,真要說也真是肚臍眼裡的肚臍眼了,但看看博客來書介:穿梭於現實與想像、冷漠與狂亂,柯慈以意識流的方式,精準地描述女主角瑪格達長期遭父親冷落,以及對繼母的嫉妒所產生的矛盾情結,藉由自身的不滿、脆弱、孤獨、瀕臨瘋狂的心理狀態,揭露了南非種族隔離時期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緊張關係。
我看到目前四五分之一,沒有看到什麼可以攀緣的政治影射,就是一個不太出門的白人當家的農場裡的老處女,整天幻想各種後宮甄嬛之類的事,瑣碎的八卦和苦悶的性與死的幻想,和大政治有什麼關係?
但就是有。為啥人為對自身會變得這樣不滿,孤獨,瀕臨瘋狂,當然和大政治有關係。或者政治就是這樣瘋狂,有些東西是共通的(昆德拉小說一直在說這樣的事),但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人要透過反省自身去思考政治(但通常看到的都是人透過政治去攻擊別人輕視別人)。讀小說也就是要學習轉變看外界的角度。透過自身在去理解他人,再去輻射出世界。
(這個有點像近代物裡量子力學,到最後,物理學家告訴我們,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了?我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知道那個我們認為我們要的”真相”。)
如在臉書或是電視談話節目,理解世界的方式是相反的。分析各種政治情勢,談得頭頭是道,但看久很空虛(例如:你怎麼知道?為什麼全世界只有三個人知道剛好是你和他和一個不能說的人?何況,群眾?人為什麼總是談群眾,明明每個人都可能不一樣,但為什麼都在假設一個”群眾”來說。我越來越看不懂這些政治新聞和評論分析?)我有陣子蠻喜歡追這些政治評論的,但這種東西頂多認真看個一兩年,也就會煩了,如果真的有認真的話。如果要問我,如果要我了解大陸,我要去看新聞嗎(大陸的新聞當然不可信,但新唐山可信嗎?台灣的媒體可信嗎?),我比較相信胡波的小說,甚至是韓寒,劉慈欣和南派三叔。
其實最早告訴我偉大作家往往能把巨大的政治和私密的個人肚臍眼書寫結合在一起的是高翊峰,當時他談的是大江健三郎。
當然我還是覺得沈默沒有到柯慈的格局。柯慈已經是在月球上到處亂跑了。當然我也不好批評沈默,畢竟我自己連面對自己都很困難,我最近越來越沒有信心,總覺得算了,面對自己好難,人生也沒多長,就這樣一天天過吧,世界少了我也沒有什麼影響的,也不要再幻想要寫什麼偉大作品了。寫作當然也是修行,是面對自己。
岔題說一下前幾周去聽光明行的作者樓蘭未的演講,其實故事說很長,但有個結論是說,像他這樣四五十歲從沒寫過小說的人,也可以寫完一本很長的小說,而這樣的經驗他認為是很美好的,他鼓勵所有人都應該要寫作(特別像他這樣沒有金錢生活壓力,心裡有東西想寫,卻沒有寫,這是浪費生命。)
但其實像沈默這樣窮也是一直在寫的,我總覺得能寫的關鍵在於能不能面對自己。但我很認同樓蘭未,寫作是有些很難得的快樂,當然不是那種快樂,很多作家形容過,如撞牆如釣魚如爬山如打小鋼珠,能寫作是上天的禮物。
能讀書,甚至不需要上天的禮物。純然且清明的讀者讓人敬畏且珍惜(如同卡爾維諾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裡的魯德米拉。)
讀書人,不需要禮物。在唐諾書裡看到的故事一直激勵著我,應該也是某本書裡的故事但我忘了出處,故事是:在天堂,死去的人們排著隊到上帝面前領賞,上帝會根據人們生前的行為處世給予不同的獎勵。有個人好奇問上帝,在這長長的人龍之外,還有一群不排隊的人在旁邊。上帝說:這些人不需要獎賞,他們是讀書人。
如果可以放開成見,其實武俠這兩年真的精采。我自己是看得很開心,只是多少總有點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之感。
沈默出書好像應該要多幫他打打書美言幾句的,但用四十二萬字放閃說實在也有點不可取,總之雖然很推這本書,但一時間也欲語無言(可以說的很多但懶得說,而且很多想法可能也只屬於我自己),只能提醒讀者最好先準備好墨鏡,或等著收養一隻可魯(這是多老的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