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武俠故事》第一三七期

2019/05/20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沈默專訪

武俠是日常與身體的總和

──沈默與《劍如時光》

文字:林夢媧
攝影:王志元
視覺企劃:王志元、林夢媧
耗時五年完成與製作的《劍如時光》,是沈默歷經生活起伏變化與身體多重耗損,仍堅持書寫至今的代表作,在此之前,已出版超過四十本武俠小說,始終在武俠的道路上勤懇前行,不棄不逃。從1999年到2019年,沈默恰好出道二十週年,正踏進創作生涯極重要的分水嶺上。身為賢內助,見先生如此努力辛苦出書,也希望貢獻一二,如此這般,太太林夢媧決定就近貼身採訪,一探四十二萬字的奧妙玄奇。
▉小說家的妄想:日常全部都是武俠
武俠人沈默工作的方式,和練功並無二致,早上八點準時起身,無視床上嬌妻的召喚與誘惑,風雨無阻地執行每日固定行程,過年過節全視為無物,休假這回事,對他來說是匪夷所思的,小說家最愛說:「意志力是所有創作的關鍵,沒有持續就沒有累積。你必須一直一直把自己推向極限,時時刻刻保持身心敏銳的狀態。沒有等一下或明天寫這種事,只有現在,當下,此刻。只有貫徹意志,運氣才有可能站在你這邊。」每次聽他開始碎碎念意志與創作的關係,太太就覺得好像正在被訓示。
對沈默來說,日子是從咖啡開始的,如果沒有出門投籃運動、訓練身體,這時候起床的太太,會目睹一位內在工作運轉模式準備啟動的武俠小說家,在廚房裡伏地挺身與拉筋。
同時,瓦斯爐上的水慢慢沸騰,微波爐裡也有早餐在加熱。他磨好豆子後靜置五到十分鐘,準備濾紙、濾杯、咖啡杯盤組及溫度計,以不低於九十度的水溫,穩定注水,在達到預定液量前,保持耐心重複滑圈。每天兩杯手沖咖啡,可以令高速運作的沈默,扣除午休、吃飯,持續穩定工作四到六小時。可是一旦超過工時或者工作密度過高,導致身體超常發揮而不適的話,則會引發太太在微笑中即刻暴怒獸化的可能。太太真心覺得,小說家的問題,就是不懂得什麼叫做放鬆,總是在日常中把自己逼向臨界點。
深信對決與鍛鍊的價值,不停壓迫自己,沈默排斥舒適與不清醒,不抽菸、不喝酒,抗拒任何形式的耍廢、軟弱。除了書寫和閱讀,沈默真心喜歡的只有讓人提神振奮的咖啡,還限定在非手沖咖啡不喝。當然也不可能去狂歡娛樂。工作的時候,多給他一個支撐腰部的靠枕,都會被嚴正拒絕,就連約會看電影也不放過自己,以及無辜的太太
看完電影沈默開口的第一句話,必定是:「你覺得剛剛那部電影怎麼樣?喜歡嗎?喜歡什麼?」若是太太沒有張口就是五百字以上的正經觀影心得,架構完整,小說家就會嚴肅皺眉教訓:「妳應該好好訓練自己,精準地表達核心。妳這樣說,除了我沒人聽得懂妳在說的意思。」這種時候,太太的顏面神經往往無法作用,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而小說家另外在生活中最常說的就是:「我看什麼都是武俠。一張椅子、一隻貓、一群飛過的鳥,都是武俠。」太太得承認,第一次聽沈默這麼說,忍不住想,這人是不是有妄想症?但從《天敵》到《劍如時光》,確實看得到他把眼前的事物轉換到武俠世界的作法,比如《七大寇紀事》暗渡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又或《在地獄》寫著台灣人日以繼夜在面對的漂流感。
尤其是《劍如時光》,除了充滿當代日常景象,也處理不少社會議題,與家庭對個體的傷害,還有許多劍法就藏在生活細節中的探索。太太很篤定沈默會這麼說:「武俠是我的作業系統,是我思索一切的方法論。」而果不其然啊!
▉數字與結構的偏執狂
以武俠書寫為志業的沈默,今年迎來第四十一本小說《劍如時光》。在此之前,《天敵》是他武俠創作的大突破,主要是這本小說裡他開發出順逆敘事的環形結構。《天敵》的故事,從獨孤家族最後一代人獨孤一聲寫起,以現在圍繞並穿插家族過去六代祖先之手法,擺排如同巨石陣一般錯綜、而自成法矩的架構,最終帶出一個龐大家族如何在漫長的詛咒中切斷鎖鏈的血淋淋歷史。
環形表達的是生生不息,自成循環,讓人在那之中清楚觀看因果與自己。而《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則以天下夢媧與鋒驚形為兩條時間線,敘述他們一生一次的交會與結果,天下夢媧的故事,在小說開卷就已是生命的最終,而小說結束時,反倒是她的年輕時代,鋒驚形則相反,為正向畫圓,從年輕時寫到他的死亡。兩者交錯重疊,各自擁有缺憾與圓滿。
《七大寇紀事》與《在地獄》分別是七人與六人排列:前者的安排,是從說書人的回憶開始,描述著七人革命的機緣與醞釀,以及七大寇成功後世界運作的型態,再收尾於戰爭已然遠去的現今,發出深沉的喟嘆;而《在地獄》的六名人物,一邊寫他們集體經歷的現在,一邊又回到他們各自的過去,推進到最後的第九十九回,唯他們的最後結局卻並不是真的結束,反倒是重設也似的再開始。
關於小說裡出現的數字,沈默習慣性壓低帽沿,說起自己的偏好與想像:「我喜歡數字在小說裡是有意義的,比如《在地獄》為什麼必須是六個人?因為佛家的六道、六根。而在《劍如時光》裡,有五大、五小,五大是『下集:盡頭』與『上集:驚奇』的五名主要人物,我經由他們探討劍、劍法與人的複雜關係,五小是『最初的』章節裡,從原始素材(黑天石)發展到器具的過程中,五個角色的介入與推進。五大五小即為十,十是圓滿,圓滿為環,十是10,也可以是1+0,對我來說,亦帶有性別的隱喻。」
沈默對結構與細節的安排,都講究到嚴謹周密甚乎偏執狂的地步,不會有輕易鬆開的半刻。這種機車的態度也常在家庭生活裡浮現,太太沒什麼好說,能做的就是在每日的睡前按摩時間,盡心盡力地折磨,哦,不,是舒緩他的筋骨經絡。
▉被愛情重新創造
沈默對環形與時間結構的演繹,經過幾年的書寫,也逐漸臻至成熟,每一部的主題掌握與設定,也都反轉出不同的迴旋變體。此次的《劍如時光》,採用女性包圍男性之背景設定,主角共有三男兩女,以及一把擁有自我意識的黑劍——寰宇神鋒。而書裡的男性角色,不論是性格或者命運,始終帶著某種渾沌的缺陷,像是只能在原地徘徊,進退皆難,反倒是女性比較能開創局面。
小說家面無表情的說:「這可能跟我自身的偏好與觀察有關,在遇到夢媧之前,我非常討厭男性,包含我自己,厭惡男性身體具備的粗暴性,比如說十多歲到二十多歲這段期間,很容易沒做什麼就勃起,這對我來說非常困擾,因為還要費時間處理性慾,讓我厭煩。」他甚至會因為不想屈服於肉慾,硬是忍耐對抗,沈默就是熱愛極度自制、完全清醒的狀態。
他說:「男體讓我煩躁,尤其逼逼直挺時,自然帶有怪獸式的暴力感,我非常不喜歡。」第一次聽見這樣的「逼逼厭惡」宣言的時候,太太因為覺得太直白,而呆愣當場。如今太太聽了八年,已經對他這樣逼逼逼逼的喊免疫了。關於逼逼,太太貼心為大家消音,小說家談論身體過於直接,我們還是欣賞婉轉的措辭為宜。
小說家眼裡閃現偏執的光暈:「當時我認為世界最完美的戀情,非女女莫屬。因為女性多數擁有敏感纖細的特質,加上對自身對女體的理解,女女愛侶在身心上可以為彼此帶來的滿足程度,遠大於男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打從心底這樣認為。」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幾乎沒有朋友,簡直是有人際障礙症。還好太太調教過,現在的沈默,有一群很信賴、喜歡的男性友人。
「直到我遇見妻子,才知道原來真的有愛情,原來性慾可以是美麗的,不是醜惡暴虐的東西。」愛情來了,也就打破沈默此前所有的頑蠻認知,讓他謙卑地重新認識、接納自己的身體,不再把性當作麻煩事。沒錯,我們談的是愛情的神奇,不是Marvel電影《奇異博士》的魔法。
▉女性的自身,本就圓滿
沈默說:「女性的缺陷,來自外部壓制,或者說社會規訓、教養。總體來說,我認為女性是自主圓滿的。如果女性無法圓滿,大多是因為活在男性的系統之中,被擠壓而無法發揮。」例如被寰宇神鋒選中的第一任持有者伏飛梵,身為還雨劍院創立者,穩固還雨劍院發展的基礎,卻因為是女性,而在劍院歷史上被銷聲匿跡,所有人皆自動代入其子伏無鋒才是偉大且打響劍院名聲的第一人。
沈默表示,這本書從人物、性別開始,包含劍與劍法皆帶有許多寓意,都並非創作初始所能預期,而是因為寫作期間自然地遇見許多機緣,才逐步變異為現有的樣貌。
這正如同於小說中的黑天石,啟發了鑄劍師,而寰宇神鋒又啟發使用者那般,沈默在日子裡也被各種機遇觸動。如他在書寫之初,便遇太太懷孕,妊娠反應明顯,身體也從女體轉變成母體,夫妻兩人歷經身心狀態的巨大位移,終於驚險地在手術房裡盼來母女均安,難耐的等待與內在的驚懼無以對他人言表,沈默只好通通拿來寫小說。
小說家表情愁苦、小心翼翼地說道:「產後的夢媧,有一段時間,就像一隻受了傷的母獅,非常易怒,也易燃、易碎,我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動輒得咎。好像我處在無法理解她的維度上,不停加深她的傷口。但非常奇怪,她明明應該覺得放鬆且愉悅,畢竟女兒出生了,她的身體能夠慢慢回歸自己,也可以出門工作。我以為自己站在支持她的位置,實際上卻對她的苦境一無所知。我還是一個豬隊友啊。」人夫終於懂得自我反省,讓太太龍心大悅,而且他還白紙黑字地把那些懊悔寫進《劍如時光》。
《劍如時光》所探討的女性狀態,是多面向的,有各式生存困境與遭遇,如經營、交際手腕高明的福宛昭,將名震天下的皇匠羅家,打理得井然有序,甚至不停擴大規模,可是到頭來她的名字依舊不能代表皇匠羅,因為沒有劍客會願意走進由女人當家的劍鋪買劍。還有伏飛梵從少女時期萌生對劍道的渴望,乃至面對孕期、分娩與哺乳等情景,又是何以堅持下來,不曾放棄她對最高技藝的追求。
沈默以為,女性因為長期遭受壓抑與生理疼痛,而更能理解身體的限制,包含每月來潮的經血、懷孕生子等等。台語有一句俚語:「打斷手骨顛倒勇。」形形色色的傷害與輕視,也就讓女性更懂得柔軟,更能夠在需要的時候絕不輕言妥協退讓。比如小說裡的羅婓繁,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武藝強大而溫柔明理,雖早離世,卻始終是女兒初雪照心中的明燈。
沈默皺眉回憶:「書寫女性的時候,會想要對女性的各種困境有更深的認識。」他記得朱天文的《花憶前身》,曾寫過男女思維的辯證,裡面寫到畢達哥拉斯認為萬物皆數,是男神系統的講法,如果是女性來說,會是數在於萬物。或許是因為兩者思考出發的角度全然不同,也有可能是從小被教育的系統,以及握有的資源量差異所致。
「像文學,過去的文學都操控在男性手中,以中國為例,唐代出過女詩人嗎?其實有的,但知名的大多還是男性,直到宋詞才出現一位無人不曉的李清照。又比如明清古典小說六大名著,全部都是男性作者。」沈默很難不多想一點,他認為這就是文學裡的性別位階所致,男性掌有權柄,女性就站在陰影中,就像他也很喜歡的科奇幻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地海孤雛》所揭露的,女性自有自的力量,不必走在男性對力量的判斷裡。
當代女性創作者明顯比過去多,沈默表示,有可能是因為男性思維已經走到底,所以陰性思維與女力崛起,同時更多的女性也開始擁有自覺與帶著勇氣進行自我追求。他也就把這樣的觀察放入《劍如時光》,去講述女性如何改變、創造劍法。
▉開外掛是暫時,生活得回到現實
除了女性、同志的險境,物體、技藝與人的關係,也是《劍如時光》的主題之一。黑天石,後來主要部分鑄成了寰宇神鋒,擁有自我意識,能夠開啟人類心智,甚至與人類精神交流,暗自引導。不禁令人想到近兩年上映的《猛毒》,一樣是從內在響起的聲音,影響思維發展,帶入人類以外的力量,開發人的無限可能。
對此,沈默回應,他在書寫的時候,進入腦海的,其實是科幻經典電影、小說:「《2001太空漫遊》裡面有一塊黑石板,從天而降,猿人碰觸之後,下一幕就是他懂得用獸骨當作武器,他的智力大幅度前進。」
在《劍如時光》,類似的概念變成黑天石,影響了鑄劍師,他一觸摸,腦海就出現刀劍的樣子,雖然一切都還未知,但那已經成為他的未來。而每一個被寰宇神鋒選擇的人,內在都會感到明確的觸動連結。聽起來就像是某種外星科技,能夠讓人發揮更大的潛力。但只要是科技,不停給出能量,有一天終究會耗損殆盡,寰宇神鋒再如何神奇,最終也要迎接毀滅。
沈默淡定補充:「在時間之中,沒有什麼是不滅的,就算是神也一樣。」
太太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寰宇神鋒的使用方式是劍法配合劍,而不是劍配合劍法。劍客必須服務它,創造新的招法,好讓武器發揮到極致。兵器在一般認知與過去的武俠小說世界中,是配合使用者的死物,但沈默卻將寰宇神鋒推到另一個境地,如同獨立存在的活體,擁有自己的時間,進而操控、混和它與持有它的人的時間。
於是呢,劍也就成為主體,人反倒退向客體的位置。寰宇神鋒對每一位被選中的人影響深淺不同,對武藝的領悟成就也不一樣。其中,伏飛梵身為創始者,她代表的是沈默一直以來十分關注的、人與萬物自然的神祕關係。每一個伏飛梵領悟由劍進入天地自然的當下,如有神降,她感受萬物脈動,讓劍法、武學和自然彼此融入,體現劍法即山、即水、即鳥、即宇宙洪荒的驚奇性。
比如她在終年狂風的金風頂,一個心神領會天人合一,就開外掛與自然連結感應,讓金風頂的風集結為她所用。其實早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裡就有一個設定,當武藝修練到一定境界,便能進入「第二口氣」,那是另一種現實,另一種時間運作模式,美好如臨仙境。太太想像的畫面大概是《食神》裡面,吃了撒尿牛丸就在海灘披白紗奔跑。雖然太太覺得這超瘋,聽起來像吸大麻。
而劍與劍法的演化或衰退,對沈默來說,便猶如文學,一邊在增加更多技法的同時,但另一邊又在遺落或遞減此前的一些記憶,無法確定前行者與後來者究竟誰會更強大,這是定律。「像NBA,Michael Jordan就是Michael Jordan,你不可能拿他跟Stphen Curry或LeBron James比,這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把他們調換到不同的時代,他們還能不能長成現在的樣子,其實不得而知。所以小說中的劍法,持續七百年的演變,究竟是更好還是更壞,也就無從評價。」
另外,沈默表情嚴肅地說道:「不論是與萬物自然奇異的凝合,又或是第二口氣,對我來說,都像極限經驗的體現。你再怎麼會滯空360度華麗灌籃,最後一定得下來,必須好好落地。這幾年間,我慢慢搞清楚了,小說書寫是活在自己的境界,再怎麼高超吧,你都還是得轉回來,現實人生才是真正活著的地方。」對此,每天都因為過度專注書寫,連到他身邊喊吃飯、都會把沈默嚇到從椅子上跳起來的太太,頗感欣慰。
▉急迫的當下,忍不住瘋跑起來的四十歲
《劍如時光》的開始,即是所有人的終局,氣勢之磅礡荒涼,似乎這些人的最後如此狼狽敗壞,甚至傾頹崩塌,讓他們此前的人生似乎顯得不值得活,但隨著章節倒往他們的青春時代,情節緩緩前推至最初。
前五章即是主要人物的老與死,還有破敗跟傷亡,再對照初始他們的年輕漂亮、意氣風發,以時間諷刺每一個人,更顯得後勁強大。由每一個人的最終往回寫至最初,具備諷刺感,卻並非刻意嘲諷,而是這樣的時間安排,本就具備濃烈的對比性──沒有人能與時間對立。從盡頭回望,物是人非,所有的努力、思慕與信任,到頭來也就都成了未必,悲喜難知。
時間是現代的巨大課題,在需要工作效率與精準分配的生活中,沈默如此看待:「現代人的時間是切碎的,像起司,看起來完整,但必須切片才能食用。但會有人在意起司原本的樣子嗎?習慣於零碎的時間,也就習慣零碎的生活方式。《劍如時光》也有類似的章節處理,切塊一樣的章節,但最後每一塊局部結合起來,便有可能趨於完整。」《劍如時光》也可以說是時間樹,沈默選擇用小說的結構去解答與實踐,他所認為的時間是什麼。
關於回望的角度,沈默認為它的本質是溫柔、溫暖的。時間始終是他真正關心的主題,從《天敵》開始,包含在網路發表的《王的十二女色》,至《劍如時光》,小說書寫帶給他時間的窘迫,各種意義上的迫切,比如年齡上的、身體上的、時間上的,與心理上的,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那可能是太太平均每三天會聽見武俠小說家隱隱帶著急躁說的:「我已經四十歲了。」
時間是小說家關注的重點,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引爆點。沈默與太太開了共同行事曆,每晚都會一起反覆核對今日與隔日行程,若有一項沒有完成,他就會陷入莫大的焦慮,整個人呈現陀螺狀態,旋轉不休,一旦停下,便頭昏腦脹,暈眩不止。
每一種身體上的不適,都反映沈默的工作狀態和心理狀態,譬如有時是輕微的中暑、全身痠痛、小感冒、頭昏發燒流鼻水,有時是難以忍耐的血尿、閃到腰、頭痛噁心、四肢發冷、盜汗、眼壓高、飛蚊症、耳鳴等等,族繁不及備載,每多一個症狀,都會讓他覺得身心急迫。身體病痛,無疑會放大時間的限制,讓他更感覺到回到創作的重要性。如此一來又會讓他的身體,遭受更多耗損。
太太在這之中,只能扮演一張寬大昂貴的椅子,有按摩功能的那種,在武俠小說家高速運轉至斷電機制故障時,穩穩接住他,用盡一切可能的辦法讓他斷電進入睡眠,比如按摩、刮痧或者平靜的擁抱他。除此別無他法。誰都別想跟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暴怒、但一心相信意志與鍛鍊的武俠小說家講道理。誰都別想多說一個字,只要等他的不適平復,過來心懷愧疚地哀求太太原諒即可。當然了要先想好談判條件如何溝通,這是太太2019年心の俳句。
▉失去所愛的老人時光
年少的身體不適多是短暫的,年老的退化不安,卻是漫長且逼人的,如同被扯緊韁繩的野獸,每一次抬起腳尖都失去方向;近似懸崖,每一次走向邊緣都是情不自禁。每每談到時間催人老的緊迫,就令人想起舒餘碑,這是《劍如時光》裡沈默與太太最喜愛的角色。
老年的舒餘碑是那樣迫不得已的必須緩慢,日復一日的疼痛與衰老,不受控制的身體,近乎失去尊嚴,但他表現的是不得不安定,全面接受自身的無能為力。舒餘碑在遇見伏仙歡之前,他擁有全世界,便無需挑戰世界,也絕無可能珍惜世界。出生於劍術名家,年少有成,風流倜儻,數不盡的男性女子對他渴求,他卻只想要無畏地追求更高更險的極限感。
而伏仙歡不同,伏仙歡代表的並非世界,舒餘碑不需要世界,伏仙歡帶給舒餘碑的,是可填滿他所有狂傲無知空洞的生活日常,讓他確切感覺自己正為了活著而努力呼吸的動力。伏仙歡是他唯一核心的引擎。是以,遇見伏仙歡後,舒餘碑才真正活著,具備真實的情感,凶狠而甜蜜地撲向伏仙歡,是如此急於將自己的一切盛滿雙手,謙卑地捧在仙歡面前,討好地請求她接受──她才是他人生的終極渴求(這樣專情又身體力行的人設,如果有一個最愛角色公投,太太必須投他一票,因為這就是我老公啊!
而迫切與焦慮所需要的,始終是安放的場所,這便是時間結構,和環狀敘事的核心來由。設定一個足夠龐大而繁瑣,帶有空隙且不遺憾的另一個現實巢穴,將時間置入填補。沈默透過這樣的創作概念與行為,卸除種種的恐懼、不安與絕望。
在廣袤的時間之中,日常平庸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讓人要持續追尋且身體力行的狀態,異常困難,沒有一股狂熱支撐,難以為繼。《在地獄》裡的空絕虎如此,《劍如時光》中的伏飛梵亦如是。小說家伸手托了托眼鏡,徐緩說起兩者差別:「他們一樣是絕頂高手,在追求至高劍道。但伏飛梵是拖行著自己的人生與傷痛在走,而空絕虎對劍道卻是無傷無殘,無喜無悲,奮不顧身地絕對追求。但絕對追求在真實人生裡是不成立的。人生不可能不讓你付出代價。」是的,已婚的太太表示感同身受。
此所以,《劍如時光》的人物們,各自有自己的人生選擇與敗局。在時間的變動中,經歷身體與內部的強弱對決,精神與武藝的消長角力,一旦失去平衡,即面臨崩塌,如初雪照悲劇般瘋魔、衛狂墨豁盡一切的斷裂、明王問天鳴極樂一樣的死、舒餘碑解脫的墜落,還有伏飛梵心懷愧疚的補償等等。
對時間的體悟,沈默侃侃而談:「這本書的開頭,和生命是無比燦爛風華的想法截然不同,他們的最初與最後原就諷刺,但本質又是溫和的,沒有嬉鬧笑聲,也不嘲諷。時間的諷刺是柔軟而莊重的體現,像拈花一笑,甚至沒有笑,只是純粹拈花。時間的殘酷在於,你所相信的價值,也許無法走到最後,就趨於毀壞。但毀壞有可能帶出另一種價值。而人在時間之前,是無力的。如果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也許才能夠做好你真正能做的事情。」
最後,太太請沈默為他的武俠小說下一個註解。他深思好一會兒才說:「身體是承載時間威力的在場證明,而日常則是我們體驗時間法則的場所。武俠則是這一切的總和。」
▉視覺企劃說明
為了紀念太太這次不鳴則已,一鳴八千字的苦心,太太特別找了詩人攝影師王志元合作,討論出專屬《劍如時光》視覺企劃。一開始太太與小說家提出的是,以懷舊時光感為主,使用殘影作為表達主軸,譬喻時間,以移動寄寓流逝,顏色部分,則配合書封紅黑配色。說是這樣說,完全不確定可以做到怎樣的程度,但有燈光魔術師之稱的攝影大手王志元,沒讓太太失望,根本驚喜。
當天下午將近四個小時的拍攝,出來的成品,殘影層次豐富,速度感強烈。另外最讓人驚喜的就是電影海報一樣的構圖,分身無盡的沈默,尤其顯得氣勢強大。太太在此向無所不能的攝影師致上最大敬意。
購書連結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110會員
261內容數
<p>「武俠電子報」是由幾位愛好武俠的朋友輪流撰寫,內容包括書評、影評等各式評論。只要是與「武俠」相關,或能以「武俠」的視角切入的各種事件,都是武俠電子報的守備範圍。</p>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