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四五期

當大叔對上小鮮肉（下）　／梁哈金

　　人的頭臉，是「分身」以外，全身最脆弱的地方。打到鼻子，鼻血噴出、鼻骨斷了，你也不用打了；打到太陽穴，足以造成昏厥：打到眼骨，會讓你有失明的恐懼；打到耳朵，會讓你失去平衡，甚至耳聾；打到嘴巴，崩斷牙齒，你就算贏了也好幾個禮拜吃不好東西；就算打到臉頰、下巴，也有扭斷頸骨的危險。

　　閃躲、緊張、焦慮、驚嚇，都會讓你的體力迅速消耗。就算你年輕氣盛，可以挨得了幾拳，但幾個回合之後，因為頭臉不斷被打，全身血液衝到腦袋，腳就會沒力。結果就是被ＫＯ。

　　所以，聰明的拳擊手，都會想辦法把攻擊的主力集中在頭部。打身體也會造成傷害，但拳擊手都練得鋼筋鐵骨，打身體是沒甚麼好處的。只有頭，是練不到的地方。所以，不管多強、拳頭多重的拳擊手，都經不起別人往頭臉一直痛擊。

　　──大概除了阿里吧！職業中晚期的阿里，雖然失去了敏捷度，但身體也同時因為年紀大而變得更粗硬，多了中年的脂肪而更耐打。所以後期他一些比賽，都是靠著耐打而撐著，到比賽末端全力出擊打敗對手的。只是，他的耐打，大部分是因為心志超級堅強，頭部的損傷其實縮短了他的職業生涯，對他的身體更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毀壞。

　　福爾曼不同。40歲的他，比起40歲的阿里，無疑是強大太多了。也因為休息了十年，他的身體長粗了，卻沒有遭到損壞。所以復出之後，他成為一個拳頭的功力不減當年、心智更成熟、更聰明、而且身體卻無敵能挨打的傢伙。這樣的人，是打不倒的。福爾曼的第二段生涯，從沒被人擊倒過。

他對自己自信十足，甚至到處放話，想對決當時無敵的麥克．泰森（Mike Tyson）。他們見過面，他擁抱了泰森，但泰森不是很想跟他抱抱。福爾曼這種身高，這麼耐打，而且拳力強橫，完全就是泰森的剋星。可惜他們一直都沒有對決的機會。

　　這樣的他，當然要重奪拳王的地位。他有兩次挑戰拳王寶座的機會，一次是1991年對上霍力飛（”The Real Deal” Evander Holyfield）──那個打敗麥克．泰森的男人；一次是1993年跟莫里森（Tommy Morrison）。

　　對上霍力飛這場，也是史上最好看的拳賽之一。拳拳到肉，「碰碰碰碰」收音超好。正面對決，各種漂亮的組合拳全力出擊。兩人互有壓倒性攻擊、把對方的臉當沙包打、擋都得擋不住的時候，但沒人倒下。這也是福爾曼復出之後，少數幾場真的出盡全力的比賽，意思是，他真的揮出了致命的拳頭。沒有人跟福爾曼正面對決，而且讓他全力出擊還不倒下的（阿里那個rope a dope根本不算），霍力飛不但吃得下，還能漂亮還擊。這應該是福爾曼生平最強大的對手。最終，霍力飛靠著比數贏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v_X-WQRBVI&t=11s

　　對上莫里森這場，就讓人有點不服氣了。當然，莫里森也打出了精采的對決，但整場採取壓迫攻勢的其實是福爾曼。有一拳，莫里森甚至差點眼珠子被打出來，是福爾曼手下留情，讓他有時間把眼睛推回去的。福爾曼也一直沒處於下風。但裁判仍然判給莫里森贏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OcWCp1WJUM&t=497s

　　聯盟不想要一個肥胖、土氣、隨時生涯結束的肥大叔，教訓年輕有為能吸引女粉的鮮肉新星。沒人想要中年大叔好嗎？沒有人要中年大叔當新鮮人，沒有人同情中年失業。大叔應該去他該去的地方，看你要種田也好，賣麵也好，養兒育女也好，到酒吧喝酒把啤酒肚撐大也好，去死也好。沒人關心你好嗎？別來打拳擊這種性感的活動。

　　但其實觀眾很愛他。福爾曼這次復出，發現他真的受到觀眾喜愛了，一點都不像七零年代，每一次出場都是一片噓聲。當然，一方面是這種英雄回歸的故事很吸引人，二來也是福爾曼變得很能言善道，對媒體有說有笑，而且講話都超有梗的。他甚至上Johnny Carson（美國從六零年代紅到九零年代的脫口秀主持人）的Tonight Show，把這個喜劇泰斗逗得哈哈大笑。沒有人察覺，連他自己也不承認──但他已變成了當年的阿里。

　　只是，聯盟並沒有給他同等的優遇。福爾曼等啊等，一直苦無機會。不是別人不想跟他打（誰要跟他打啊！！），就是聯盟嫌棄他太老、太胖（他剛復出時身材很fit，沒幾年又胖回來了），百般阻止他。對決莫里森之後，他竟有一年的時間沒拳賽可打。

　　幸好，一個叫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r）的拳王，給了他機會。摩爾打敗了霍力飛奪得腰帶，本可以選擇其他對手來衛冕，但他選了福爾曼──一個肥胖、緩慢、45歲的老頭。而他，麥可．摩爾，是28歲，從中量級22勝0敗轉到重量級之後依然13勝0敗的天才。

　　他根本穩穩衛冕了。

　　福爾曼卻有個計劃。這傢伙打敗霍力飛，一定有他的本事。他知道自己比起剛復出的時候，狀況差了一些，也更緩慢了。所以，他不能整場追著摩爾跑，他要讓矮兩吋、又輕得多的摩爾，跟自己正面對決。

　　怎麼辦到呢？賽前有記者問他的作戰計劃，他說：「你看著吧，到了某個時候，我會讓摩爾站在我面前的。」

　　一開場，摩爾也像其他選手一樣，不敢攖其鋒，而是繞著福爾曼圍轉，找機會出手。

　　但一個回合之後，他發現根本沒必要──這老頭的拳頭也沒傳說中那麼重嘛。而且他動作緩慢，自己愛打哪裡就打哪裡，他根本就躲不開。所以，他也不繞了，就跟霍力飛一樣，站在福爾曼面前，不斷發動攻擊。

　　福爾曼則被他打得節節敗退。中了幾拳才回擊一個刺拳。看起來相當狼狽。播報員一直說他太累了，「I think the myth of George's power has been exposed by Michael Moorer.」（「我想喬治的神拳傳說已經被麥可摩爾戳破了。」）

　　前面九個回合，比賽一面倒。就跟當年福爾曼跟阿里那場「叢林之戰」一樣──前面幾個回合，阿里根本被福爾曼壓著打。

　　「It’s that all you got??」他都還記得阿里對他說甚麼。現在，他不斷被重擊的臉，彷彿也跟摩爾說著同樣的話。

　　只是這一次，全場的加油聲，落到了他身上，而噓聲給了摩爾。

　　只是這一次，他成為那個更聰明的大叔，而摩爾則是那個自以為贏定的小鮮肉。

　　沒有人知道，這場拳賽，福爾曼戴著的拳套，就是當年輸給阿里時的那一雙。而他背後那個白髮蒼蒼的教練，是當時阿里的教練。

　　也沒有人看得出來，雖然福爾曼一直挨打，但那只是獅子要擒食羚羊之前，挨的幾下踢踹。

　　到了第七局，福爾曼發現摩爾變慢了，揮拳的力道也弱了。他知道自己的刺拳已經發揮功效。

　　就像本文一開始說的，人的頭臉，是很脆弱的。雖然福爾曼打中摩爾的多半「只是」刺拳，但那是福爾曼的刺拳，只要是福爾曼的拳頭，不管甚麼拳，都跟全力奔跑撞到鐵門一樣。

　　而福爾曼也像本文一開始說的，他的老皮，足夠吃得下任何重擊。

　　所以，摩爾的反應神經開始亂了，腳開始軟了。身體各處被福爾曼毆打的結果，也已受重傷。

　　第十回合，福爾曼一個「one two punch」打在他臉上。摩爾動彈不得。於是，福爾曼再來個「one two」，摩爾應聲倒下。

　　他再也沒有爬起來。

　　福爾曼在角落跪了下來，望著天上，感謝上帝給他一個救贖的機會。

1994年11月5日，在被阿里奪走拳王之後二十年，福爾曼重回巔峰。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_s8Hh9NnI8

　　福爾曼衛冕了兩年半。1997年，聯盟再也看不下去了，在一場根本把Shannon Briggs當沙包打的比賽，聯盟判他輸了，奪走了他的拳王腰帶。早已無欲無求的福爾曼，也就此退休。

　　現在，他當年最強大的對手──阿里，弗萊澤，諾頓，萊爾，吉米揚，全都去世了。只有七十歲的他，還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著。

　　重點不是他活得比對手還要久，而是他的一生也太爽。天生神力，奪得拳王，遭遇重挫，浴火重生，再度復出，重返榮耀。而且還兒女成群，對社會有重要貢獻，有錢而地位崇高，充滿智慧，受人敬重，還是神的子民。更可惡的是他現在很快樂。有超級精彩的人生可以一直跟人嘴個沒完。

　　所以，他的故事，我本來打算兩期就寫完，卻仍然寫了四期。因為，上帝很少寫得出這麼精采的劇本，絕大多數都寫得超爛（你看，你看看你們自己），偶爾出現了這麼一個，你怎能不好好宣揚呢？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