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書介:乃賴 推介 <劍如時光>
沈默是個認真書寫陰性的武俠小說家。
武俠小說一如西部、如日本劍豪、如黑幫,有強烈的陽剛崇拜。女性當然有,有妓女、聖女、妖女、俠女,這幾種對於男性不同態度而定義屬性的女性,但是卻少了獨立存在的女性角色。就算是相對認真描寫女性的梁羽生,不只用男性的窺視描寫女性,但寫作女性的路子依然是把女性寫得更陽剛更強悍,如武曌、如厲勝男。 武俠女性作家有,但很多更認真在描寫男性,女性眼中的男性,依然去塑造這個陽剛神話。
這不是缺點,這是一種傳統、是一種選擇。七武士就是一個純然陽剛氣質的故事,它不因女性的缺席而減損其偉大。 回來談陽剛氣質,這個陽剛氣質並不僅止於生理和社會的性別,更重要的是一種對於力量和道德的崇拜。 世界上擁有最大陽具的人,不是AV男優,是國家。 最大的陽具並不存在於生理上的人,而在於想像中的圖騰,想像中的力量,想像中的暴虐。 對於國族的追求、思索和崇拜,那是武俠最為陽剛的部分。在那巨大的暴虐底下,個人不重要,私密不重要,生活不重要,因為毀滅和暴虐、光榮和忠義,可以淹沒一切。這種巨大如洪流般的壯闊,是武俠的病態和偉大。
沈默的重要之處在於,他很認真的描繪與之對立的陰柔。 當然還有生理上的、社會上的女性,女性做為一個人、一個母親、一個不僅僅被窺視意淫的對象,而是比男性更為巨大的力量泉源的存在。 武俠名家,少有寫好女兒、妻子和母親的,黃蓉算是個有趣的初探,但是她是站在楊龍對立面的描寫。因為女兒、妻子和母親這三個角色寫得太好,會減損許多作家追求的陽剛圖像。而沈默反其道而行。
但更重要的是氣質上的、概念上的陰柔。 最為陽剛的圖像,是荒蕪的,是乾燥的。大漠是一片荒蕪,北京城是一片荒蕪,西部曠野也是一片荒蕪,星辰大海更是絕對的荒蕪。在這樣的虛無當中,死亡是如此巨大,而孤獨的求死者是如此渺小。
這就是武俠。 陰柔是私密的、是個人的、是黏膩的、是鬱鬱蔥蔥的,是毛髮叢生的,是混亂潮濕的。有生之處有水,那是河海,是雨林、是擁抱、是產道。 這就是我認為的沈默。
其實劍如時光還沒有開始看,但我想作為一個武俠迷,是必須幫沈默這個在武俠不斷前行的創作者,說幾句話的。
二、雜談:武學千年,憑什麼宮家的就不能絕
(作者:奇魯)
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裡面的女主角宮二,為了報父仇,於是奉道,奉道據編劇徐皓峰解釋,奉的是獨行道,因為宮二是女性,許配給人家,就不是宮家的人,要替宮家出頭,他能走的路就是奉道。但此後就是全然孤獨,不能結婚不能傳藝不留財產。
這裡面有種反抗傳統倫理關係所必需付出的代價。對照宮二和葉問的關係,葉問當時已有太太,宮二和葉問雖兩情相悅,但要承認或接受這樣的關係,宮二真要和葉問在一起,要面對的輿論與世人眼光,恐怕也不比以女兒的身份替父親報仇容易。
一代宗師一直有這樣表面與裡面,表裡互相呼應的。宮二的個性很強,高傲,所以就算整個江湖(耆老們代表)都反對她報仇,他寧願選擇奉道,就是我拋下一切關係,自然連武林人的身分也拋棄,拋棄了,武林(威權)建構的倫理也就與我無關,我要報仇是我自己的事。這個奉道的決定不是只因為她是女人,不是退了婚當回宮家女兒就解決了,是因為整個武林都反對她阻止她,把她逼到奉道。這當然是個悲憤孤傲的決定。
報完仇,宮二和葉問見面,當時他已經身受內傷不久就要死掉。他和葉問見面,說的也不過就是我愛你是我心裏所想(甚至也和你無關),現在我要死了,也沒有求什麼,就是想讓你知道。愛要說出口,要明明白白。
最後一幕,宮二在雪地裡起舞。宮二只願活在自己的時光裡。
孤獨不是宮二選的,是要當個明白的人,宮二只能孤獨。
民族千年,憑什麼客家的就不能絕
我對宮二更加的理解與同情其實是在這兩天,我想起我是客家人,我對客家存續的看法。
先說結論,我個人看法就是小標:民族千年,憑什麼客家的就不能絕。
這樣說可能會有誤解,好像我是個有客家血統卻反客家的反社會人格。
我沒有反客家,我覺得總有人要當葉問,要見天地見眾生,對那些認真無私想要以各種方式保留或傳遞「客家文化」的人,我心懷敬意。但我不是葉問。
我不太想以客家當成我的某種識別標籤。或者說,我的客家就只是我的客家,和他人無關,我的客家到我為止。
我說說我的族群認同經歷。
我小時候住在苗栗客家庄,絕大多數都是客家人,外省人很少,閩南人更少。我從小不知道有啥族群問題,我就是優勢族群。我是電視兒童,看電視長大,還沒入學就會看報紙,那是因為以前電視是手寫字幕,還有注音,電視看多了,自然看得懂字。當時的電視說國語和閩南語(我愛看歌仔戲,應該說當時六點卡通,七點就是歌仔戲的時段,八點連續劇,九點睡覺,作業都是邊看電視邊寫)。
學校裡講國語,我平常也講國語比較多,爸媽講客語國語,我長很大之後,有族群意識之後才注意到原來我爺爺不會講國語。也就是說我處於很自然的用國語和客家話混雜交談的環境。當時也不會特別注意到啥差別,學校裡好像也沒有啥講方言會處罰的事情。
可能我那個地方,我爸媽那輩就已經自我馴化了,本來就讓小孩自由講國語,不特別要講客家話,而且我那邊的四縣腔,和國語的聲調起伏也非常相近,除了發音的轉換之外,其實沒啥差別。所以我從小也根本沒感覺我會用的是少數族群的語言。在我的世界裡,我就是優勢族群啊,世界就是長成我習慣的樣子,我沒有什麼少數族群的悲涼感或危機感(或現在流行講的芒果乾)。
出社會後,才驚覺,原來我是客家人,這個身分是有特別意義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而且是少數,是要被保育的。我從小覺得台灣人不都一樣,客家人只是填在表格裡的資料,和啥我們家是穎川堂,祖籍廣東梅縣一樣,不就是個資料,我就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家二十幾代都在台灣,我根正苗紅。
但原來我不是,我是客家人。當台獨極端分子說支那賤畜之類,我總也覺得但我就是講客家話的啊,我就不是講閩南語的,會不會也就是個客家賤畜,操弄族群的語言太惡質,我不想和我的文化回憶扯上任何關係。
由此我重新理解的宮二。
宮二,父親一代武林領袖,就是天之驕子,從小應該也沒有遭遇過什麼逆境。她對武學應該也有美好的回憶,直到師兄打死父親,而且整個時代也變了,武林早就投降給了槍砲,投降給了政治,宮二才發現她原來熟悉的,很自然的東西,早就沒有了,武林變成了師兄馬三(以及更醜惡的那群江湖耆老)所建構這樣惡質的世界。
宮家絕傳,一來是時代變了,武學在社會中的地位不一樣了。另外一方面,也是現在世途險惡,美好的世界就留在自己的心中,這樣就好了。
(我想這也是王家衛對於香港的文化隱喻。)
例如我還是喜歡客家的粽子,雖然戰南北不論怎樣戰,從沒有人要提客家粽,因為客家粽真的材料粗簡。我自己很懷念,有時是絕望般的鄉愁,但我也很難推薦,食物是記憶,只屬於我。
像我小時的客家粽,是用香菇碎肉蝦米炒的料,包進炒過的糯米(也就是油飯)裡。沒有大塊肉,沒有蛋黃,沒有高貴的食材,但現在就是買不到吃不到啊。
這兩年在市場做生意的五阿姨送我很多粽子,不過是包蘿蔔乾和碎肉,沒有蝦米和香菇。邏輯一樣都是碎料,但風味不同。我還是有點遺憾。
我也喜歡故鄉,那個被矮山環繞的地方。但說起苗栗,不就是個路殺石虎,縣長炒地皮發不出公務員薪水,人民無知藍營鐵票的蠻荒之地嗎?
在地緣族群上,算了,我也奉了道了。宮家六十四手,錯過了,一手也不見。
民族千年,憑什麼客家的就不能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