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7/1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認真看] 恐怖電影《來了》中的四場儀式 / 李長潔

中島哲也以風格絢麗的《下妻物語》(2004)打開觀眾對其作品的認識,而後的《告白》(2010)更是將其幾近「炫技」的影像安排技巧與複雜的說故事方式推向極致,透過大量形式化的感官經驗來引導觀眾一步步進入到他對人性與社會關係的觀察與批判。而2018年的《來了》(来る)一樣運用了討好觀眾的策略,以保證票房的類恐怖型電影,講述著看不見的人性的雙面性,表現家庭問題的各種曖昧疑難。
中島哲也藉由「鬼」的介入,元興寺的鬼也好,魔神仔也好,來接露人心的黑暗與斷裂,三大段的故事軸線表現起來引人入勝。不過我並不認為這些靈異事件與風俗信仰的環節只是說一個家庭故事的策略。有許多影評將片中的民俗學內容與儀式橋段,僅當作是一種氣氛的營造,甚至認為,電影最後長達20分鐘的大型驅魔儀式(祓除),群魔亂舞,死傷慘重,是中島哲也故弄玄虛、展現技巧的視覺場面。
但仔細推想,除了滿足中島哲也個人的風格表現慾望外,這個大型儀式設置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甚至,反觀全片,宗教性的儀式場面,「冠婚葬祭」,貫穿了整部電影。這些儀式如同論述機器,推動著人物間社會關係變化,產生連結、斷裂、復返與辯證,而這幾乎亦是諸多宗教儀式存在的功能與價值,其深刻的欲求與畏懼,藉由象徵行動,在現實上的人間構成社會的實體性。
下面我們便從《來了》中的四場儀式談起。
巨大驅魔儀式
巨大驅魔儀式

令人不安的喪禮

葬儀在日本電影中,時常是重要的場景,像是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海街diary,2015)的一開始便透過葬儀來表現家族關係的羈絆。在舉行葬儀時,你才能碰到一輩子可能只見過兩次的親戚,而第三次就是在他的喪禮上。因此,葬儀有著家族成員情感構聯的象徵功能。
常看到一個日本電影畫面,便是在喪禮祭拜儀式過後,親朋好友們聚在客廳食酒,通常不是安靜,而是喧嘩熱鬧。《來了》裡的葬儀聚餐上,女主角香奈(黑木華 飾)侷促不安地與未婚夫秀樹(妻夫木聰 飾)的家族產生社會關係。
這個葬儀的食酒場景很直接地點出了《來了》的主題「社會的緣」。通常日本葬儀的各環節會強調與死者的「緣切」,並且反觀生者間的「有緣」,透過餐桌來達到互動交流、建立關係的目的。但中島哲也透過雜亂、紛爭的描繪來反映「緣」的負面性。尤其是失智的外婆坐在家屋庭院前,望著遠方呢喃:「來了」,而未婚妻香奈也點了根菸,徬徨地凝視著外婆的凝視。
外婆說: 那個來了

隱藏秘密的婚禮

接續著「死的儀式」,電影即刻轉進「生的儀式」。紛紅色的幸福泡泡包裹著男女主角的婚禮,可愛的兩人初戀情境劇讓現場的嘉賓大聲歡笑著,卻怎麼看都有種搖搖欲墜的虛假與危機。香奈的母親的魯莽嫌惡,秀樹公司同事的流言蜚語,讓觀眾思考著:「這場婚禮的背後究竟藏了什麼創傷?」導演透過儀式的機制,將電影中的不同角色拉扯緣份之中。這個場景中的所有暗示,都指出角色行動背後的因果關係。而這一切都在小女孩出生後開始崩壞。
隱含不安的婚禮

家屋中的迎魔儀式

電影開始不久後有一個驅魔儀式的片段,巫女琴子(松隆子 飾)指示秀樹布置陣法,在家裡關上燈,拿所有的水器,裝滿水後,盡可能地放滿入口走道,並將家中的利刃包裹好收藏,接著打破屋內所有的鏡子。後來卻發現,這根本是惡靈的引誘,所有的設置是為了「迎魔」。
從這小段迎魔儀式中,我們可以推敲,所謂的「惡靈」,應該是指在父母關係中被犧牲的「水子」,即墮胎。裝水的容器,一方面隱喻子宮,一方面將家中的走道打造成充滿液體的通道,以便於通過。打破鏡子,則有精神分析理論中嬰兒主體與鏡像關係的意涵。而刀子一般是避免幼童接觸的危險之物,也是象徵緣份撕裂的物品。截至目前為止,我們似乎可以將《來了》視為母親與小孩關係的討論,三大段的故事分別指向,懷孕的母親、不想懷孕的母親與無法懷孕的母親。
通道上擺滿水器

巨大的祓除儀式

本片最令人注目的,大概就是巫女琴子(松隆子 飾)大戰Boss的巫宗教場面。琴子如同天照大神一般,大聲疾呼招集八百萬神明,全宇宙都來幫她驅魔。這個場面簡直是超展開。琴子透過地方政府疏散社群人潮,在鬧鬼的公寓前大興土木,鋪上白石,搭建巨型的儀式舞台,各路宗教大師齊聚,有佛教、神道教、修驗僧、神樂巫女、韓國薩滿教,甚至出動科學儀器進行能量測量。很鬧的這一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
琴子整場驅邪看來頗為輕鬆,她不僅擁有神力,還有物理性的武力(把岡田准一擊倒),甚至還可以動用政治權力(動員警察、神社的體制系統)。而她也真如天照大神般,高舉八尺鏡映照邪靈。為了成全岡田准一(野崎)與小松菜奈(真琴)對小孩的(無法懷孕的真琴居然還懷了成為惡靈的小女孩)保護與想望,犧牲了幾乎是國家層級的驅魔祓除,琴子把他們全趕出鬧鬼的房間,大量血液由房間的落地窗向外噴發,猶如分娩,岡田准一抱著小女孩從高空落入馬槽般的花圃中。
最強驅魔師

如分娩般時的湧血

聖誕節的聖母與聖子

最後的驅魔祓除儀式指向「聖母」的象徵。中島哲也總是在電影中隱諱地加入基督教的元素,例如《告白》中的羔羊故事,或是《下妻物語》中對聖者的崇拜。《來了》裡同樣也運用了基督教的故事。最後的祓除儀式便設定在平安夜發生,儀式開始,琴子說:「首先,三次雞鳴」。我們都有把握看清自己嗎?
這是《馬太福音》裡的故事。在耶穌與門徒在一起的最後一晚,在橄欖山上,他對門徒說:「今夜,你們為我的緣故都要跌倒」。彼得說:「眾人雖然為你的緣故跌倒,我卻永不跌倒」。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今夜雞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認我」。彼得說:「我就是必須和你同死,也總不能不認你」。這說明耶穌是預先知道彼得會跌倒的,但彼得自己卻堅信自己不會跌倒。而後來確實如耶穌所說,彼得為了不受牽連,三次否認自己認識耶穌,直到聽到雞鳴才想起耶穌的話。驅魔祓除儀式開始不久,因為野崎三次錯誤的判斷,讓琴子動搖信念,顯現弱點,最後只能自我犧牲,慈愛他人。
全片觀之,女性,尤其是母親的角色更為大量且重要,從一開始秀樹的媽媽與外婆,到女主角香奈的「好媽媽」與「壞媽媽」的對彰,再到香奈母親如鬼魅般出現殺死香奈,到是巫女又是酒家女的真琴是個不孕卻懷孕的母親,再到猶如黑色聖母般的強大女巫比嘉琴子。母親的原型不斷地在故事中穿插交織,而最後一場泛宗教巨型的驅魔祓除儀式,便是指出這一連串的靈異恐怖事件,就是全世界人類的深層無意識結構,即母親與孩子之間的矛盾曖昧。
透過儀式性的平復,經歷過對善惡的辯證以及信念的挑戰,更加強烈的家庭關係出現了。反思後的父親與慈愛的真琴母親,在平安夜陪伴著小女孩。此時小女孩睡得正甜,夢裡是一個充滿安全感的蛋包飯的世界。
擔任雞鳴的神官
現場的巫女

拜訪神的儀式社會意義

從這部篇的幾個儀式來看,「來了」的,看起來像是惡靈,但可能其實是「來訪神」(来訪神),所以必須用盛大的儀式來迎接與平復。秋田的來訪神「鹿男」在2018年時已登錄聯合國無形文化遺產,日本各地也有來訪神的儀式,像是沖繩塗滿泥巴的パーントゥ(PANTOO)。這些來訪神會在特定時候「來了」,並且透過巡由各戶、驚嚇小孩,來達到平復厄運的作用,也是連繫起社會紐帶的機制。這些來訪神儀式的世界觀與《來了》是類似的。
中島哲也的《來了》,就像一場巨大且華麗的儀式,將眾人推入毫無秩序的深淵後,遭逢不幸與死亡,經歷各種過渡,人們再度攜手迎接新的世界,恢復新的秩序,開始新的生活。儀式並不是為了「來了的東西」而存在,而是為了能夠真正結合人們而存在。這些觀點是我覺得中島哲也這部恐怖電影的最重要意涵。
パーントゥ(PAN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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