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不該愛的人：《大叔之愛おっさんずラブ》挑戰傳統價值的五大難題？

《大叔的愛 おっさんずラブ》是2018年朝日電視台自製的原創迷你劇集，講述一個業績不好的房仲春田創一，33歲仍單身住在家，連他媽都看不下去他渾渾噩噩的人生而離家出走，喜歡童顏巨乳又「好想談戀愛。」的春田卻意外迎來人生的桃花運－被自己的上司黑澤武藏部長和新同事牧凌太相繼告白。 這三個人的愛恨情仇一發不可收拾，一向沒有主見的直男春田會如何選擇？這場彩虹色的風暴愈滾愈大，即使電視劇只有短短七集，且是在深夜時段播出，觀眾卻在網路上掀起熱烈討論，獨樹一格的同志爆笑搞笑片子，意外成為2018超夯日劇，原班人馬乘勝追擊推出電影版已於9月6日(台灣)上映。

這個故事架構與人物設定乍聽之下荒誕又脫離現實，好像只是為了搞笑而拍的一部喜劇，當然好笑絕對是好笑，從電視劇到電影版笑料是有增無減，更厲害的是有別於過去歐美類型的同志喜劇，總是經常看到偏成人版的性愛幽默梗，然而這部劇幾乎沒有這種設定，他在典型的日本喜劇風格下，找到了屬於這些人物的語言與故事，搭配上田中圭、吉田鋼太郎誇張又自然的演技，真的好幾次讓我笑到流眼淚，整個電影院也是笑聲不斷。

不過，大部分的觀眾也知道，一部喜劇的背後總是另一個悲劇所架構出來的，《大叔的愛 》的故事主線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已婚部長，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33歲廢材男人的故事。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現實裏面，絕對不會是快樂的，而是像電視劇所演的那樣痛苦而掙扎，且傷透了自己與身旁的人，當然這也被導演與編劇非常巧妙地變成了笑梗之一。

這樣的一段戀情，挑戰許多傳統觀念，而這些挑戰必須回到人物設定上面來看。首先當然是同志，在這部作品其實努力的淡化了旁人對於主角從直男變成同志的感受，也代表著時代的轉變已經開始漸漸接受不分性別的愛情，然而，對黑澤部長的妻子來說，不僅難以接受更是無法相信自己相處三十年的老公，竟然是為了一個男人而離婚。

第一條線的同性戀與「中年出櫃」是劇中一個重要的議題。十年以前，我們看到的同志電影，主角絕大多數都是十幾、二十歲的男孩子，他們總是從迷惘到醒悟，而過程經歷了種種的自我否定與壓抑。不過，「中年出櫃」的故事，這兩年開始被大量看見，我們看到美國的《因為愛你》、台灣的《誰先愛上他的》、瓜地馬拉的《震向性教育》再到日本的這部《大叔的愛》，這樣的作品未來幾年將愈來愈多。

這不只是創作上的模仿，而是整個社會風氣的改變。電影永遠都反映現實，把時間軸拉開來看，全球第一個同志婚姻合法化到現在也不過20年，20年以前所有的同志都不能結婚，而且在很多國家男男性交是犯罪行為，包含印度等許多國家到現在仍在爭取同志的除罪化，因此我們可以想像，許多現在50、60歲的人，在年輕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根本不知道原來自己有可能喜歡男人，根本不知道原來可以選擇不愛女人，因此很多人就這樣結了婚，有了家庭甚至有了小孩。

隨著時代的變遷，經過了一代又一代許多勇敢的性少數族群站出來爭取權益，站出來讓自己被社會所看見，同志開始除罪化，性別歧視漸漸的消彌，而這些已經上了年紀的人也才因此知道，「喔～原來我是同志」、「喔～原來我不是性變態」、「喔～原來我們婚姻的問題在這裡」。於是一部分的人也開始選擇中年出櫃，而這必然對他原本的生活造成衝擊，黑澤蝶子與劉三蓮一樣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是幸好黑澤夫妻沒有小孩，因此少了一個悲劇的犧牲者。

黑澤部長與春田的感情線，看似好笑，但現實中他們要面對的挑戰相當巨大，黑澤不只會失去家庭，也可能會因此丟掉工作，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真實的情意。

第二條線，是中年失婚的婦女蝶子與栗林歌麻呂，這段配角之間的故事雖然不多，卻讓我相當感動。這段感情並非為了圓滿結局而亂寫，大家如果有仔細看的話，歌麻呂其實從第一次見到碟子，就多次強調「這個我可以」、「是個大美人」，當時觀眾只會以為那是他的輕浮，卻沒人發現其實那不是輕浮，而是他的認真。

「姊弟戀」與「梅開二度」是這條線要處理的傳統偏見，雖然姊弟戀從沒違法，然而他們所受到的閒言閒語其實不比同性戀來得少，不只「女強人」會被說得很難聽，甚而衍伸出對「小白臉」的偏見，當然這樣的狀況也隨著社會改變而淡化，日本「牛郎文化」更代表了這個現象其實不該被負面看待。

不只是過去，即便到了現在的台灣，離婚的女人與離婚的男人所受到的社會評價仍然有所差異，根源於性別歧視，同時蘊含了傳統觀念對於離婚的不齒，然而離婚不代表什麼，只是兩人理解到共同生活的困難而做出一個成熟的決定，一段失敗的婚姻，不代表失敗的人生，也不代表誰花心、誰出軌或者誰婚前婚後兩個樣，都不是，分開就只是分開，唯一代表的，就是我們不再需要對誰負責，而可以重新尋找自己的第二春。這個問題在劇中由歌麻呂提出來，而碟子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第三個感情線雖然比較草率，卻非常符合一部日劇的地區性，我們經常看到日本的演藝人員被要求要簽「禁愛令」，因為被狗仔發現緋聞或戀愛新聞，而遭到經紀公司冷凍，甚至有聽說因此退出演藝圈，可以說早年在日本的藝人談戀愛可能還比去拍A片、吸毒更嚴重。

這在歐美或台灣的演藝圈來看可能都難以相信，歐美演藝圈對於緋聞見怪不怪，特別是在黛安娜王妃的事情以後，狗仔的風氣幾乎已經漸漸退潮，社會大眾也明白，藝人也是人，所以談戀愛、分手、劈腿雖然會成為茶餘飯後消遣的話題，但幾乎不會影響到他的演藝成就。而同樣在日本這件事情也漸漸地在改變，現在的狀況大多跟劇中演的一樣，如果藝人要談戀愛，就要慎重地正式對外宣布是以結婚為前提，如果不是，還是會被媒體指指點點。

第四條線，是千鶴與春田，這就更日本了，而且算是一個社會已經非常稀薄的一個刻板印想，他們之間的關係是「青梅竹馬」，這跟前面三種挑戰不一樣，他們不是不能再一起，而是一定必須在一起。

其實「青梅竹馬」這個詞，雖然是出自唐詩，李白的《長干行》，然而卻是在日本的作品中被發揚光大（風林火山也是）。在日本的經典文學《伊勢物語》、《大和物語》早就有對於青梅竹馬「筒井筒」多所著墨，這種小時候一起長大，後來就會變成情侶然後結婚的固定套路，一直從1980年代開始被大量運用在戀愛模擬遊戲及動漫小說等作品裡面，不只是日本有《與妳的第100次愛戀》，我們也看到了《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都是以青梅竹馬作人物設定。

因此，不只是牧一廂情願，連觀眾有時候也出現「千鶴與春田最後應該會在一起」這種要不得的錯覺。《大叔的愛》就是要挑戰這種既定的期待與印象，不只是在現實社會中，甚至是在其他作品裡面常見的公式，他都要一一打破，所以即使牧選擇離開春田，春田也還是沒有跟千鶴在一起，因為青梅竹馬真的不用在一起。

我總覺得，從一部劇有沒有好好地寫配角的背景故事與人物設定，就能看出這是不是一部用心的好劇，像《我們與惡的距離》之所以評價甚高，就是因為劇中的每個人物都非常的立體，甚至立體到讓我們已經無法清楚劃分誰才是主角，誰才是配角，讓整個故事變得完整且擁有相當豐富的層次。

而《大叔的愛》能在短短7集的長度，透過複雜的人物關係，同時討論到同性戀、中年出櫃、二度婚姻、姊弟戀、職場戀情、青梅竹馬、藝人的情感關係等等，真的非常不容易，而且他還能把這些議題包裝成喜劇的方式搞笑呈現，讓觀眾以輕鬆愉快的方式接納並思考對於傳統價值的挑戰，讓我非常佩服。

其實不只是劇中提出來的這些挑戰，一段愛情要能成功，很少是完全順利的，這個劇本觀察到了日本大多數戀愛所面臨的困難，事實上如果放到美國，必然會是種族、宗教等，在台灣可能會是家庭背景、職業等，其實從古自今「門當戶對」的刻板觀念人深深烙印在心底，很多長輩只是沒有說出口，然而卻同樣試著阻饒他們認為不夠理想的感情關係。

然而，愛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愛是不分性別、職業、年齡、種族、宗教、家庭、階級等等所有的外部條件，愛是我們人生中少數可以不顧一切完全做自己的事情，愛就是愛，是最純粹也最簡單的事情。

當然，這幾條線並非分開而是環環相扣，交織譜出一整個勇敢面對愛情的態度，而且都呼應電影的主軸，也是最後一條，第五條感情線—春牧CP，基本上他們的感情看起來就像是BL中常見的套路，新的同事、意外同居、日久生情然後在一起，不過，這段感情在電視劇與電影中分別討論了許多不同層次的愛情難題。

春田創一與牧凌太這條故事線當然不只是BL的灑花，他們是一段辦公室戀情，特別又在同事約莫十人的事務所，可能一被發現就會被大家所知道，如果沒有好好處理，會讓其他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而且不管恩愛或吵架，未來在工作上可能都會有所影響，因此職場戀也多不被看好。

此外，兩個角色的個性也代表了愛情中的某種阻礙，春田「需要對方」卻無法把喜歡與愛說出口，這不只是男男，其實很多情侶也經常為了有沒有說「喜歡／愛你」而吵架；而牧雖然勇敢說愛，但卻又因為害怕兩人受傷，而反覆地把彼此推開，從電視劇一直到電影都還不能好好接受兩人的關係，在愛情中曖昧不明經常是問題肇生的原因，因為不說清楚導致兩個人彼此猜測，又胡思亂想的擔心，這是第五條線處理的事情，處理同志、職場，以及所有愛情都面對的挑戰。

在電視劇裡面他們兩個多次分分合合，有時因為家庭，有時候又因為職業，或者是因為替對方著想，不只是春田，牧也有遇見自己的瓶頸，包含像是如何跟別人說？如何定義彼此的關係？要怎麼樣結婚甚至共同生活？這些其實都是同性戀在現實中會反覆發生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透過這部劇，我們知道，其實同志所面對的問題與異性戀是一樣困難的，而這些問題也透過了主角們身邊人物的故事而找到了解決的方式。

只要願意努力，愛絕對可以克服一切難關，這既是純愛的電影毫無頭緒的樂觀浪漫，也是《大叔之愛》，要給所有受困於愛與不愛的捆擾的男男女女們，一些鼓勵與打氣，正因為困難，才特別值得去珍惜。

其實我原本並沒有看這部日劇，一來是本來就沒有看劇的習慣（大概一年只看一部），二來日本的搞笑風格一向不是我的菜，然而為了去看這部電影，我決定把劇給看完，畢竟按照往例這種電影版都是拍給粉絲看的。當我不抱期待的看完之後，真的覺得這是一部非常厲害的劇，乍看之下是胡鬧又搞笑的愛情喜劇，但事實上對於愛情的難題與困境都提出了很完整的答案與呈現，而且如果仔細去看，他依然完整的達到了日劇對於細節的講究，幾乎每一句台詞都有言外之意，每一顆鏡頭與表情都對於故事的推進有一定的情緒幫助。

不只是愛情的困難，在劇中也對於房仲業者的工作有做足功課，如實的表現出這份工作關鍵的精神，大多數人都會討厭愛推銷的業務，不過事實上他們也許只是想幫你找到更好的選擇；此外，雖然不多，但電視劇也讓觀眾從言談間得知所謂日本的「寬鬆世代」與「醒悟世代」，非常貼近日本社會的現實情況，讓整部劇更劇說服力。

而且我必須再次強調，幾位主要的演員真的都表現得很出色，事實上我覺得喜劇是最難演的一種題材，如果不好笑會顯得特別尷尬，且也難有助於劇情發展，因此拍喜劇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如同文章最前面所說的，近年來市面上還能看到的喜劇，都是偏向以著重對白垃圾化的歐美喜劇，像是《熊麻吉》那種，然而我經常覺得那並不有趣，（就會被說美式幽默你不懂啦），我認為周星馳與王晶那種出其不意的橋段與畫面更加有才華，可惜目前看來後無來者，而日本其實也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喜劇風格，是有別於其他文化的梗，偏向荒誕與誇張，且能讓觀眾破涕為笑。我只希望台灣未來的喜劇不要只有《大尾鱸鰻》。

電影版《大叔之愛》其實像是電視劇的後面三集，也就是說可以湊成一個十集左右的故事，所以還是建議先看完電視劇再去看電影，除了會看出更多笑料，也會感到加倍感動，電影把「應該完整直接的傳達心意」用另外一種方式推到更前面，當然現實中完成直接未必會獲得好的回答，但如果不說清楚，永遠會有遺憾。最後，我個人覺得最大的收穫是，「曖昧不清才不算是一種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