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劇《西遊ABC》中的權勢與歧視

迪士尼影集《西遊ABC》，改編自美國華裔漫畫家楊謹倫（Gene Luen Yang）2010年的作品《美生中國人》（American Born Chinese），故事翻玩經典文學《西遊記》，把孫悟空和牛魔王移植到當代的美國舊金山，透過兩個華裔青少年的家庭與校園生活，討論文化衝突、自我認同與種族歧視等議題。

透過影集我們看見了現代「潤美潮」下，「西方取經」可能會遇到的種種難關與阻礙，也反思種族平權的「政治正確」背後複雜微妙的人際互動。

從《六人行》到《西遊ABC》，種族歧視消失了嗎？

《西遊ABC》中有一個虛構卻真實的劇中劇設定，一部1990年代的美國情境喜劇《蠢到沒藥醫》（Beyond Repair），主角是關繼威飾演的華裔移民佛萊迪，穿著很土、做事很搞笑，因為英文不好而時常出糗，影集的笑點通通建立在「嘲笑」這個華裔角色上。這部劇在當年深受觀眾喜愛，但30年後在串流平台上重新上架，卻引起爭議，許多人批評影集嚴重種族歧視，一點也不好笑。

為何說這個設定「虛構卻真實」？《蠢到沒藥醫》雖是虛構的影集，現實中卻真有一部大受歡迎的情境喜劇劇《六人行》（Friends）也曾引起類似的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的爭議。

1994年到2004年《六人行》一共拍了十季，在世界各國都擁有許多忠實粉絲。15年後，Netflix在2018年重新將《六人行》上架，先是引起一陣懷舊風潮，但網路上開始出現許多批評聲浪，一些新一代的年輕觀眾，質疑這部劇「政治不正確」，不僅劇中6位主角都是白人，劇中許多笑點也涉及種族、性別歧視等爭議。

英國《獨立報》就指出千禧世代的觀眾為《六人行》的情節感到震驚，新世紀的年輕觀眾批評《六人行》的劇情「令人不安」，不僅嘲笑女性的外貌、還出現男性不能當保母、恐同與職業歧視的言論，不少年輕人在網路上揚言抵制這部劇。

然而，這也引發了世代間的分歧，不少當年的忠實觀眾認為，新世代觀眾對影劇內容的思想審查太超過、小題大作，「政治正確」導致現代喜劇的空間愈來愈難看。到底是過去的人觀念陳舊，抑或是新世代的觀眾不夠幽默，《西遊ABC》試圖探問幽默與歧視之間那一條模糊的界線。

開玩笑與歧視僅一線之隔，懂得笑就不會恨了？

《西遊ABC》主角王進是名華裔美國人，有次他在學校走廊被跌倒撞破一個櫃子，不僅引起其他同學的圍觀，過程還被人錄成影片，並且跟《蠢到沒藥醫》片段剪接成搞笑影片，放上社群網路，讓王進在校園一夕爆紅——成為笑柄。

隨後，由亞裔學生組成的「文化社」立即展開校園的抗議，呼籲學生不要轉傳影片，並要求學校要找出影片拍攝者，嚴懲種族歧視的行為，要知道在美國校園，這種事情嚴重到足以被退學。文化社的人希望當事人王進發表聲明，「除非你站出來，否則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王進對自己的影片在網路上被分享很不滿。但他不想出風頭、不想當一個「開不起玩笑的人」，直到影片拍攝者被揪出來是足球隊的隊長格雷，他才決定站出來說話。他對大家說：

「我知道很多人覺得影片很冒犯人，但我個人認為這只是無害的玩笑，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需要關心。還有，格雷是個好人，我真心覺得他不是有意冒犯人。」他沒有說實話，因為他想跟格雷打好關係，因為他很想要進足球隊。

格雷私下跟王進交換了條件：只要他跟大家說自己是個好人，說他們兩人是好朋友，他就會跟足球教練說情，讓王進可以加入足球隊。

看似政治不正確的劇情，卻反映出種族歧視情況的複雜性，展現出種族歧視底下微妙的權勢運作，格雷作為足球隊隊長，利用他與教練的人脈，讓自己的錯誤行為獲得當事人的原諒。

雖然位處王進也可以選擇不要原諒他，讓格雷被退隊甚至退學，那樣做雖然能懲罰受害者，他自己卻無法從中得益，因此他把「遭受歧視」做為籌碼換取加入足球隊的機會。

每個人看待歧視的方式不同，有些比較豁達的人，或許笑一笑就過了，把惡意轉化成自己的抵抗力，繼續強韌地成長；而也有些人被惡意中傷後會往心裡去，久久無法痊癒，即使加害者遭受懲罰，可能也無法彌補受害者承受過的傷害．只是避免有更多人受傷。

為了實現公平正義，有時候輿論必須刻意放大受害者的角色，加以擴大譴責力道，但這也會讓一些不想說出來、已經走過來的人再度自我懷疑：「我是否不該沉默？」、「我是否要小題大作？」

影集裡文化社的學生言之鑿鑿：「我也是華人，所以嘲笑王進就是嘲笑我」、「沉默是歧視的共犯」，這些論述看似強而有力，卻過度簡化了人的複雜性，並非所有華人都必須是一個群體，選擇沉默的受害者也不等於是種族歧視的共犯。

沉默是歧視的共犯？和解需要受害者與加害者共同改變

《西遊ABC》的第七集，《蠢到沒藥醫》的原班演員重新聚首，飾演佛萊迪的關繼威，仍與當年其他白人演員維持友誼關係，看到自己15年前飾演的搞笑影集又重新爆紅，他內心感到五味雜陳，「在那個年代， 我這種人不常出現在電視上，所以我一直很感激這個機會，這個角色讓我買了一棟房子給父母住。」

15年來，社會不斷的改變，從過去的種族歧視，突然轉變成了政治正確，他或許無時無刻都被這個角色給困擾，懷疑當年的自己是否因為搞笑的表演方式，加深了社會的種族歧視、懷疑自己的成就是否踐踏了其他華人的尊嚴。

「我以為在影集結束後，我會得到許多演出的機會，但結果好萊塢只給我一些丑角，書呆子、鄰居、忍者之類的。我想要演英雄，那種會冒險犯難、幫助大家、願意捍衛重要事物的角色，像我的父母就是英雄。」但他從來沒有獲得那樣的角色，「我希望現在情況改變了，希望有個在看節目的孩子會知道，不用再成為別人的笑柄也能被看見，會相信自己可以成為英雄。」

關繼威講的是劇本台詞，也是他自己的真實心聲。1984年12歲的他出演史蒂芬史匹柏執導的電影《魔宮傳奇》而走紅，雖然獲得一些演出機會，但他旋即離開好萊塢，到港台發展並轉往幕後多年，直到2022年才以《媽的多重宇宙》重新回到大銀幕，並一舉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成為史上第二位華裔得獎者。

有人說《西遊ABC》只是又一部政治正確、消費華裔的影集，我不以為然，這部影集不僅讓中國經典神話傳說有了當代的新面貌，更重要的是扭轉刻板印象，讓觀眾看見了種族歧視的受害者的多重面貌，不是被動等待加害者道歉或改變，而是主動去藉由原諒與和解，展現出更大的包容與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