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3|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與我同罪》38

在姜然的臥室裡,一僕二主折騰了將近半小時,總算把該辦的事都辦完了。
除了彼此之間偶爾冒出幾句嗯與哦之外,他們都乖巧得很,規矩地坐在那裡任憑周潛發落。
這兄弟倆是真的恨,打起架來卻都留了一手。
他們相依為命,知道但凡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打一次不行,還能再打第二次。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大家有緣相會慢慢打就好。
周潛合上藥箱時,和沈伽唯做了個視線交流。大少爺的臉上晃過憧憧鬼影,但他似乎還未被現實徹底擊倒。就那麼一分半秒的功夫,他仍能對周醫生微笑。
那口森白的皓齒齊齊整整的,一點瑕疵都沒有。
可見病入膏肓的二少爺拳頭還是太嫩。攤上這種大哥,即使他再如何氣急敗壞,在下拳頭時依然懂得挑挑揀揀。
蘇敬武功高強,他竟成功地避開了對方的門面和要害。
然而他確實有難言之苦衷,亦有殘存的溫情。
大哥的臉是沈氏招牌。
況且,小然也一定喜歡那張臉。
而趁著蘇敬去衛生間洗漱的當口,周潛見機行事,趕緊起身做告辭狀。不料他剛準備腳底抹油,捂著腕子的沈伽唯居然先發制人了。
「讓她回來休息吧。」
「...... 」
「今晚有點涼,我怕她一個人睡會感冒。」
他說這話時,正溫柔地用手撫平被套上的褶皺。那緩慢的手勢風起雲湧,不像是在整理床鋪,而是在擦拭砧板。
「你竟然還有力氣?」
「沒有了。」
沈伽唯搖頭。
「我只是想再跟她睡一次而已。」
「...... 你需要休息。萬一發燒了怎麼辦。」
「我知道。」
「那我明天早起,讓他們把你的房間清理出來。」
「謝謝。」
沈伽唯眼裡一點光都不見,滿面暮氣沉沉的倦意。
「我已經不記得那屋裡藏著什麼寶貝了。麻煩你先替我輪一遍,有看不順眼的物件,直接燒了就好。」
「燒了未免可惜,或者可以暫時留在我這裡。」
「不必。」
沈先生突然文雅地笑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如果不夠了,我再問她要。」
話說到這個份上,周醫生便立刻出發去廚房找姜然。
而為了早一些趕到那裡,他開始在漆黑的長廊裡奔跑起來。周潛天生和她八字不合,但她總會激發他被埋沒的潛力。
現在的他能跑,能使壞,還能生氣。
和當年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
在英格蘭伯克郡的寄宿男校裡,周潛是全班身體素質最弱的那個。每逢他又當眾出了丑,總有三個褐髮碧眼的男孩,愛在晚餐後拎著他的衣領去小樹林裡訓話。
他們拿樹杈子戳他的細腿,挑開他的襯衫。那尖銳乾燥的枝杈在皮膚上划來划去,周潛聽見他們嬉笑著問他,是不是做什麼事情都慢吞吞的。
男孩話裡有話,難聽得很。可是他膽怯懦弱,連一個反抗的詞也說不出來。
林子裡間或響起帶著迴音的鳥啼聲,戚戚然然的。他在悲鳴四起的瞬間,記起了乾爹的話。
「小潛,你爸和我都覺得這是對的決定。」
「我就留在這兒,我死也不去那裡。」
「不許耍脾氣,讓你爸聽見了他會不高興。如今他身體越來越差,你一定要懂事,別又讓他氣得吹鬍子瞪眼。那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 那他會不會死。」
「會。」
「你也會死。」
「會。」
「…… 具體是什麼時候,我等得有點急了。」
◆◆◆
樹林上空雲卷雲舒,周潛垂著眼帘,一口一口地把空氣吸進去再排光。
他正悠遊地出神,身子忽然被人一撞,是那個為首的男孩抱住他了。對方頭髮上有柑橘清香,柔柔軟軟地蹭在他耳側,讓他一秒就回到了家鄉五六月的初夏時節。
「你為什麼不求饒呢。」
「求饒有用嗎。」
「沒有,但你至少會更好過一些。」
「那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歡過好日子。」
周潛搡開男孩,低頭把襯衫紐扣一顆一顆系回到領口。他想,要是那時候沈伽唯和蘇敬也在就好了。
他倆被清淡的白米飯養育成人,身材竟比從小吃酥皮焗牛的他還要高壯。屆時由暴脾氣蘇二少爺打頭陣,這支小分隊定能所向披靡,軟硬兼施地幹死那群一嘴牛津腔的混球。
他知道他們一定能。
一如他們正在慢慢幹死她一樣。
◆◆◆
周潛在走廊裡越跑越激動,當他終於嘭地一聲闖開廚房門時,看到姜然正蜷著長腿縮在椅子上,抱緊一隻小鍋吃泡麵。
美人顯然很震驚,有一種被抓了現行的手足無措。然而她很犟,死死地摟住鍋子不撒手。
周潛走進去,他吸吸鼻子,聞到這空間裡滿是流水線出產的湯料包味道。它可以蓋過她臉上曖昧的漂白劑味,它比樹林裡的柑橘洗髮水好聞千百倍。
他在姜然身邊坐下,摸摸她的頭髮,讓她繼續吃不要停。
「吃完了就回去睡,他們都在等你。」
「...... 」
小心駛得萬年船,安全第一。
她凝神靜氣地想了想,終於把鍋放回桌面。
「吃不完嗎?」
「嗯。」
於是周醫生把它拉到面前,他挑滿了一筷子溫乎乎的麵條,呼嚕吸進嘴裡去。他其實不怎麼餓,但他剛剛沾了一口就忍不住左右開弓,壓根歇不下來。
姜然撐著腦袋看他吃面,她覺得這男人好像又瘦了。他們家的御醫看起來弱不禁風,飯量卻似乎不輸二少爺分毫。
在這種無關緊要的時刻,她不曉得自己為何又想起蘇敬來。
或許是之前在互毆時,他因為分心而扎扎實實挨了一拳,姜然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當時,蘇敬英勇無比,就像個痴心傻子似的擋在她身前。
雖然他清楚大哥不可能打她,也清楚越是這樣,看似斯文的沈先生就越怒火中燒。
不過他依然那麼做了。
沈伽唯曾教育過她,他勸她做人憑良心,一碗水須得端平了才算仗義。
姜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真是急得要去拔頭髮。
她竟不知這兩人幾時給過水。
◆◆◆
…… 咣當。
不過半盞茶的光景,周潛便風捲殘雲地將麵條一掃而空,他甚至把湯都喝完了。木筷子被他撂進鍋裡,發出比退堂鼓更威武的聲音。
「好吃嗎?」
「好吃。」
她點過頭,從椅子上跳下來,賢惠地把這副餐具收拾到水池裡。
周潛看著姜然戴好手套洗刷,室內充斥沙沙作響的流水聲,她一聲不吭,他就明白她只是想在此地多熬一會兒罷了。
三分鐘是解放,五分鐘是勝利。她機械性地刷著碗,神思已然越過了叢林與河谷。
歸根結底,這個夜晚和從前並無兩樣。
在與他們相遇之前,她曾經多次妄用了自由。所以屬於她的苦路便會周而復始,曲折綿長永無止境。
姜然在離開時將一隻手按在周潛肩上,他眼皮一跳,即刻就要去捉它,卻不幸撲了個空。
「周醫生,晚安。」
這次她喚他周醫生,跟他說了晚安。
姜然走出廚房,看見牆側倚著一道高大的黑影。他雙手抱胸,用很悠閒的站姿歪在那裡。她緊盯他的褲腳看,視線緩緩上移,然後她靠過去把額頭抵在男人左胸上。
他領口裡有松木香水的暖融,他低頭輕吻她的頭頂。
他叫她小然。
而她知道,他的妻子明晚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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