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機場貨運區,領一頭從內蒙來的羊。要領羊的那對夫妻去了提貨廳,我是司機,一個人坐在車里等。
在從內蒙飛來的過程中,貨運倉應該就這麼一頭羊,它是不是會無聊,一根一根拔自己的毛,嘴裡念著:「跳機,不跳機,跳機,不跳機……」
整個機場貨運區只有「倒車請注意」的聲音,看不見任何一個人,我覺得自己像是守在某個宇宙中轉站的唯一人類。
去領羊的丈夫回來說,「要等一個小時。」
莫非那頭羊在飛機上鬧脾氣?它一頭撞在飛機艙上,羊角插在機艙上,掛住了,貨運的大哥拉著羊後腿,羊前腿蹬著艙壁,要一起努力拔出來?
丈夫說完去抽煙了,人隱在黑暗中,只有煙頭一亮一暗一個紅點點,沒多久滅了,黑暗依舊黑暗,人再沒出來,好像和煙一起燃盡了。
貨運的大哥和羊努力了半天,羊角依舊無法自拔,羊咩咩咩地說,可這裡不是草原,沒人聽得懂它說什麼。
我搖上車窗,頭上飛機太吵,耳朵疼。倒車的聲音沒了,又靜,又黑。
太多貨物要卸,貨運的大哥選擇了放棄,陸續走了,羊角依舊插在機艙上,剩下的那一個人,靠著羊身,抽煙。羊歪著腦袋想著什麼,看著煙頭一亮一暗一個紅點點,像是草原上的一種紅莓果,據說蛇很喜歡吃這種果子來消食。蛇總是躲在草叢深處,咬羊的腳,羊想起蛇,不開心。
那人抽完煙走了,反正掛在飛機上的羊不在自己的職責範圍內。羊有點孤獨,雖然披著一身羊毛,感覺冷。
丈夫又回來了,敲車窗,我搖下來,他說,妻子不見了,就一回頭的功夫,他找了,才七平米左右的提貨廳,可除了辦公人員,再沒有其他人了。
他沒帶手機,就回車里看看,他問我,妻子回來了沒?我說沒看見,他繼續去找。
羊歪著腦袋,左眼可以看見天空,可是天上什麼都沒有,霧蒙蒙的,如果不小心在草原上遇見鼴鼠,眼睛被它的一泡尿淋到,看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聞著也一樣臭。羊打了一個噴嚏,這裡的空氣聞上去和鼴鼠的尿一樣臭。
我看到一輛頭車拉著七八輛拖車,像條蜈蚣一樣開走了,每一輛拖車上都標著數字,最後一輛寫著編號:A1965,自重:495Kg。連拖車都有出生年月,知道自重啊。
羊打完噴嚏發現自己解脫了,羊角從機艙壁上拔了出來,它盯著飛機璧上的那個空洞,看了很久,不得要領,於是咩咩咩叫著,自覺往貨運的提貨區走去。
丈夫領著羊回來,消失的妻子卻沒找到。
「宰好的羊,」他抱著嚴嚴實實封存的泡沫箱,有點吃力地說,「在裡面呢。」
他打開車子後備箱,把泡沫箱放好,關上,坐進車里。
「我們先回去,」丈夫說。
「不等她嗎?這裡可不好打車,」 我說。 「她總能想到辦法回去的,」丈夫說。 「提醒一下吧,」我說完, 按下喇叭,長鳴幾聲,丈夫抽著煙,不說話。
片刻後,喇叭聲消失,天空靜謐如迷。
「她這個人消失,肯定是因為她想消失,」丈夫說。
「你們是夫妻,你瞭解,」我說。
「只是按常理判斷,」丈夫說,「我不瞭解她,我是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