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4/12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Crestfallen

「好煩。」 「我多寫點字,直到昏倒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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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二清晨颳起怪風,窗玻璃一陣亂響,被灰色冷光烤得發抖。睡夢中睜開的眼睛看出去陽台扎得像雪盲,摸索著收掉整排冰涼的晾衣免得被吹走。風是傷寒系的,點狀的雲被日出映成橘紅色。客廳地板踩著似淺塘,我心智混亂,想著該是劇烈變天了。再度醒來已是中午,一通電話纏上床被,我走出房間,放眼一片明亮炎熱,風平塵靜,沒有任何異常的末日感。心情反而欠佳,坐在餐桌前思索良久,披頭散髮,不吃早餐也不讀書。
最近在看的書是文.溫德斯的《一次:影像和故事》,和石黑一雄的《浮世畫家》。前者很像 instagram 的分行廢文,然而看到拍攝《愛麗絲漫遊城市》的筆記不免激動一番。飾演小女主角的女孩給當年初次導演個人長片的溫德斯照了拍立得,又拿著那張拍立得給自己拍照。「二次確認存在的證據」,她這麼想。電影裡的愛麗絲也給男主角照相。《浮世畫家》則顯然不適合我,太緩慢也太古典的日式敘事手法,單看那些畢恭畢敬、兜圈式的對話就讓人炸毛。石黑一雄的第二本作品。和卡爾維諾一樣,我是不敢去挑戰他們其他作品了,不過石黑後來的短篇小說集《夜曲》就很好:以流暢樂句譜寫滑稽又神祕的哀傷。變幻莫測,當年讀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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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經痛頻繁。體內惹著一把火,下腹燒到腦袋。選前之夜與大選日。如果有什麼比亡國感更 fuck up 的,那一定是子宮內膜剝離過程。容我解釋,月經這種天災人禍,絕不只疲倦和下體悶濕或者各種部位不明腫脹而已,這是他媽的實景血肉模糊,整個體循環都在搞死你。短期劇痛,長期酸疼,沿路滴血,噁心,腹腔氣壓不均,站坐躺走不適。總言之:每月 48 小時至 60 小時,你的器官在脫皮,彷彿是為了練習分娩。
掃除臥室。扔掉四分之三的舊衣服。老爸助我拆掉發霉的衣櫃和床頭櫃,底下竟是將近半平方公尺的巨大白蟻巢穴,宛如台北盆地。腐壞的地板有兩處嚴重陷落,細思極恐,我們不禁質疑整片木地板也許掩蓋著白蟻的嘉南平原。傍晚,房間浸泡在殺蟲劑與霉塵的混合氣氛中,我不免心疼,這個曬不到太陽的房間,連著兩座滲水的浴室,讓我蜷縮十五年,實在該好好照顧才是。老爸說要把整個災區都鉅開,廁所的牆也要打掉。施工完成前,我暫訂計畫為:使用開放式衣架,並且移除床底收納櫃。扔掉絕大部分兒時玩具,扔掉字典、小學勞作、根本不會老調重彈的樂譜;改換櫥櫃與抽屜的配置規則,為將來的藏書和紙本騰出空間。
其實每一到兩年我不定期就會對自己的房間動刀。趨勢是年紀越大,丟東西越狠。並不是熟練於製造垃圾,只是二十年人生的前十七年,根本沒認真考慮物品去留的原則。奉勸各位,除非是極其喜愛而願意一再見到的,應衡量是否具有實際用途。若只是懷舊象徵:當年好珍惜,當年愛不釋手,當年辛苦做的等等,建議拍照存檔即可。譬如,親戚送的手工娃娃,捏麵人工具箱,不倫不類的交換日記與生日卡片,鬆脫的舊髮圈,參加徵稿沒得獎的四開圖畫,第一次拿到六級分的作文原稿紙。反之,郵局帳戶密碼紙,電影原聲帶,小說大綱專用筆記本,才有被留下的價值。偶爾會想,我是不是藉由這些舉動在否認過去的自己,而擦去痕跡也許是危險的?但我立刻明白它是一個無比重要的提示:我根本是不喜歡過去的自己的。我厭煩這些不是因為獨處而被生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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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選之日的凌晨嚴重失眠,主要原因還是血流不止,髮膚發炎,骨盆腔酸得像坐在填滿檸檬汁的浴缸裡。於是起來聽張懸唱歌直到日出。
張懸不僅寫好歌也經常翻唱別人的好歌:哀傷的英文歌總是最溫暖的一張吊床。Neil Young 的 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Danny Whitten 的 I don't wanna talk about it,Tiny Little Houses 的 Every day I wake, I find another reason not to,Smashing Pumpkins 的 Crestfallen。她的聲腔輕盈得像窗框透進來那種幾何的、淡淡的光。
八點整,我才平安昏睡。腦袋裡不踏實地移動著某個特寫畫面:一些暗語被縫在桌底,桌面則灑滿玻璃杯底部的漬的陰影。晃來晃去。我不存在的友人晃來晃去。和她不存在情人,她們的對答顛倒了整個腔室的重力圈。我一直在想,她們會說些什麼呢?可能也是要仰賴音樂、酒精與睡眠去寫一段台詞。海的鐘擺,節奏感,與表演的暈眩。我有另一種不靠岸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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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看新聞台開票,樂得抄起悲傷混亂的詩和歌詞。連任的貓英總統說,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街頭狂歡,但大家今晚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看見她綻放笑容,一字一句沉穩地講出勝選感言,我才真正鬆一口氣。在紙上寫:「人生是不斷經歷他人的無聊信仰,和自己一些無關緊要的決定,最終摧毀你熱愛的一切的過程。」──《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所幸這次不一樣了,對嗎?
四年。又是另一場麻煩挑戰。畢竟台灣就是這樣一個國度:危急存亡之春夏秋冬。2020 的一瞬安心無法讓人永遠放心,慶祝它的意義是:在這個「一起走」的歷史刻度裡,寄望了來自宇宙神佛亡者與自由靈魂的晚禱 ── 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給彼此的祝福。給台灣人的祝福。那麼確實,值得狂歡,值得好眠。
於是在兩天的輾轉淺眠後,難得眼都不眨地睡了十三個小時。醒來後與我最愛的毛衣、企鵝、紅豆湯和葡萄酒待在餐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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