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原創奇幻單本完結《王族守靈夜》5

五、公主的宣告

米妍尚未為雅思明的死而掉過淚，當她和其他侍女一起進入公主房間，展開遺物的整理工作時，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為什麼要悲傷呢？米妍問自己，雅思明感覺仍近在身邊，看她的深藍色披風、軍褲、白色蕾絲襯衫與綁帶長靴，它們被擺在衣櫃外頭的桌面，微微伸展著袖口與褲腿，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扁平的人形。

彷彿隨時就能坐起身來。

米妍盯著那套服飾出神，直到最年長的侍女用紅腫的雙眼注視著她，她才伸出顫抖的手，將那套衣靴都收進箱子裡。

不久，雅思明的房間就堆滿了箱子，通風的竹編箱子雕花繁複的木箱子……大大小小各種箱子，它們一次次地張開大口，將雅思明那擱置在床邊、桌上、梳妝台上、椅子上、地板上的各種日用品，一件件吞噬入腹。

漸漸地，雅思明的房間成了個只剩下家具的房間。除了她生前最喜歡的落地窗竹簾、與星藍色紗罩之外，其餘的生活痕跡都悄然褪去。

看起來就像個客房似的。

米妍情不自禁地再度走入公主的房間。

不久前這裡還充滿了侍女與前來調查公主猝死之謎的親衛隊士。但現在，這裡只有她一人。

「公主，為什麼要離開我們……」米妍慶幸自己不需說話，以往也是這樣，她只需在心底發聲，雅思明便會頗有默契地轉頭注視她。

雅思明有雙漂亮的眼睛，晨曦般的灰藍瞳仁帶著神祕感，精巧的內褶眼皮讓她看起來既犀利又聰慧，不像是這年紀的女孩應具備的可愛與愚昧。

然而，雅思明確實可愛，也的確天真，有時還會像個小女孩般手舞足蹈。米妍想著，其實雅思明不過就是個女孩，一個讓人敬愛的女孩，她的尊貴不在於外表的華麗服飾──事實上，她也不太穿戴著華麗服飾，而是以恬淡色系與輕便的褲裝、短靴為主。

米妍想著，倘若雅思明不是一個被擺放到王座上的漂亮公主，她或許會領軍打仗，或成為一個畫家、作家之類的人物吧？米妍望著象牙色的收納箱，她記得雅思明常從裡面拿出一本又一本的厚重古籍，興致勃勃地講述著書中的魔法。

公主口沫橫飛的模樣，總把個性外放、卻無法說話的米妍逗得呵呵大笑。

這些年來，莎皇后遇襲死去、國王病逝，公主一直很少提起父母的事，米妍能瞭解她心底的寂寞。

「克萊納也離開後，雖然翠夫人與後母黛皇后仍對公主非常好，但她一定勢必也有深藏不露的心事……」米妍難過地想著，如果自己天生就會說話，或許她能與公主更親近一點。

或許，也更能幫上叡辛與克萊納的忙。

※※

池畔，克萊納微微發顫著，冬日的幽暗水光打在他俊美深邃的側臉上，映著他眼角下的淺疤。冷風鑽入前廊，池水泛起銀茫茫的光，弄花了將軍的視線，他在淚意中驚醒過來。

有人正走向他。對方的身形纖瘦修長，一頭烏黑短髮正熠熠發亮，藍色的披風飛舞在斜射的木殿陰影下。

對方邁步的樣子，有如一匹桀傲的馬兒。

「是誰？報上名來！」克萊納將手放在劍鞘上。

眼前的叡辛正驚愕地回視著他。

「對不起，殿下，恕在下……」

「哈！會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我們也挺像的嘛！」叡辛爽朗一笑，想瓦解這位將軍的困窘。克萊納起身致意，右手握拳舉至胸前。

叡辛也回禮。

接著，他疑惑地望了水池一眼，王子知道巡靈的隊伍已經走遠，不過他仍舊因克萊納接受了他的巡靈邀請而感到欣慰。

冰藍色的月光在波動的水面跳動著，將克萊納與叡辛一高一矮的英挺身影，染上一片銀霜色。

「您果然還是來巡靈了啊！」叡辛客套地再打破沉默。

「不，在下並沒有完成巡靈。我……脫隊了。」克萊納低垂著視線，恭敬答著，而叡辛也沒再直盯著他的臉。

他思考著自己該說些什麼。

「那……您看過她的遺容了嗎？」叡辛問。克萊納搖搖頭。

「若您願意的話，去看看吧！」

皇族以外的人，並不能隨便探視死去公主的遺容。叡辛此刻提出的，是一個溫柔的邀請。克萊納感激在心，但他依舊拒絕了。

即使正低著頭表示敬意，克萊納仍感到叡辛的視線帶著溫熱的關懷與同情，但他實在不喜歡後者的情緒。

「大殿現在應該沒有別人。我可以請衛兵先迴避一下。」叡辛望著高大溫吞的克萊納。

克萊納總算將頭抬了起來，眼神開始動搖，卻依舊沒有回話。

「那好吧！我先回靈堂了。我也不喜歡跟著巡靈那幫人轉來轉去。」叡辛說著，明快的語氣，讓陰暗前殿的氣氛不再昏沉。

叡辛逕自邁步，朝雅思明的靈堂而去，而克萊納微微殿後，維持著恭敬的距離尾隨。

「殿下，晚安。」靈堂的高聳大門旁，軍士們恭敬地讓出一條路讓叡辛通過。

「靈堂裡留我守靈即可，請你們先到外頭休息吧！」叡辛對門內的衛士說著，隨後掩上了沉重的大門。克萊納跟在這位外邦人後頭，不知道為什麼，他感到有些卻步。

看樣子，叡辛是幫他幫定了。克萊納已經很久沒收到陌生人的好意，而他對雅思明的思念也已超越了原本的矜持。

藍眼騎士終於邁開了第一步。軍靴躊躇地點了一下，隨後便筆直朝棺木前去。

站在空無一人的木殿前台，王子正環視著四周的白色紗幔。雅思明的棺木就在他身側。

「雅思明之前就告訴過我，我們不可能成功結婚。」叡辛那單薄而悅耳的聲音從前方幽幽地飄了過來。

克萊納抬頭正視王子的神情。

「一見到我的時候，她說得很明白，不想結婚。這件事說出來也不光彩，不過……我認同她的意見。」王子回頭望向克萊納。

「末將……末將對這樁婚事的始末並不清楚，可能無法提供意見，還請您見諒。」克萊納謹慎地答道。

叡辛不明白克萊納那番成熟的用心，孩子氣地張了嘴又想繼續說明，直到克萊納別開目光。

「好，那就先不打擾了。」叡辛站到黑色木造大殿另一側的角落。他知道，唯有自己停止注視，克萊納才能安心見雅思明最後一面。

「殿下……」先溫聲地喚了一句，克萊納像數年前那樣喚著雅思明，原本仍猶豫著要不要開棺的他，終究輕柔移開了木柩蓋子。

一注視到那雙緊閉的雙眼，克萊納就落下了淚。

他笨拙地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接住自己的淚珠，手在美麗的遺容上空劃過一道殘影，要是以前，此刻肯定能聽到雅思明親暱又輕盈的笑聲吧？

克萊納望著已經進入永眠的公主。

一身酒紅禮服的她，正躺在滿是花環與綠葉的棺木中，粉橘的雙頰上了妝彩，睫毛輕如雛鳥的羽毛般，揚在閉著的眼窩上。

雅思明小巧的脣線微揚，看似在微笑，彷彿隨時會因克萊納的注視而醒來。

「阿克！你回來看我了嗎！」她一定會驚喜地瞪大眼睛這麼說。

聽見自己的哽咽聲時，克萊納警戒地回頭，確定沒有人看見自己此刻的神情，終於，他倉促心亂地闔上了棺蓋。

不能再見她了，停止愚蠢的妄想，讓她安心地走吧！克萊納強硬地在心底告訴自己。

「安息吧，殿下……見到您最後一面，我也就放心了。至少，您看起來就跟我記憶中一樣明亮、快樂。安心前往天國吧！讓德昂女神也能共享妳的美好。」克萊納將最後的淚水噙在眼眶中，跪在靈柩前好一陣子。

這時，他才由衷感謝起叡辛方才的用心。

而這名年輕的王子正站在門外，望著深夜的藍色皇室建築。

克萊納心想，那些風景有什麼好看的，王子一定是為了讓他保有尊嚴，才將視線投得如此之遠。

「殿下……謝謝您。末將已經見到公主殿下最後一面，讓我護送您回寢室吧！」克萊納努力做出明朗的表情，朝叡辛做了個恭請帶路的手勢。

「您剛剛說，公主自己提過不可能結婚，很抱歉她說了這麼失禮的話。」克萊納說。

聽來雅思明跟以前一樣完全沒變，對於信任的人就是想說什麼便說什麼，從這個角度看來，她初次見面就非常相信叡辛。

克萊納默默觀察著眼前的萊欽城王子，帥氣青春的外表下有著騷動的靈魂，綠色如貓的眼神充滿好奇與謹慎，似乎是個不愛洩漏重要機密的可靠傢伙。

也許值得信任吧！克萊納才替雅思明道完歉，叡辛就熱情地把事情解釋了一次。

「將軍，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失禮，相反地，我認為這是公主深思熟慮後才做出的決定。當初父親要我結婚，從交換畫像及書信，到出訪、訂婚，這過程本來就非常倉促，倉促到讓我感到很不安。雅思明公主一定也是認為沒這個必要吧！」

「原來有過這樣的共識。」克萊納十分驚訝，因不便以自身的身分多加發言，只是聽著叡辛用平穩的語調說明。

將軍不時抬頭望著漆黑長廊的盡頭，隔牆有耳，這種事他不可能不曉得。

何況，宮廷中守護軍機與皇室安危的親衛隊，總是像蝙蝠一樣潛伏在各處，聽取四面八方的情報。小至侍女與馬夫的調情對話，大至皇后與國王的晚宴耳語，只要他們認為有必要，該聽的都聽得見。

親衛隊是與王族最親近的一個組織，也是聖鎧殿騎士團中最優秀、年資最高的精英才足以勝任的職務。已經有隊士資格的克萊納正是為了調回沙藍諾宮廷，繼續用幹部身分在第一線守護著王族，才願到北方軍營接受訓練的。

這五年間，他想著的事情很簡單，那就是回宮。如果能再度回到公主身邊，那就是達成理想了。

當然，這種心底話，可不能對任何人明說。

想著想著，克萊納望向當下侃侃而談的叡辛，他的世故中仍有幾分天真。

「殿下，您的寢宮是在那個方向吧？」適時提點著外邦人叡辛的步伐，克萊納默默地陪在他身邊。「方才的對話，末將都記在心底了，當盡聖濟廳騎士團奉德昂女神親下的命令，謹守保密的義務。」

「哦……不用這麼拘謹啦。」叡辛苦笑道：「不過，這些話我沒對那些王族長輩們說過，反正事到如今……也結不成婚了。」

「不，宮中有很多眼線，還是請您謹言慎行。」

「沒想到你也跟我的家庭教師潔斯一樣無聊又緊繃啊！」叡辛雖聳聳肩，眼底卻也流露出對克萊納細心提醒的感激。「總之，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克萊納望著高掛在雄偉城牆外的新月，忽然悠悠一問。「殿下，您去東邊的森林打過獵嗎？」

「不，殺生不是我的興趣。」叡辛不給面子地說，眼底甚至露出對殺害動物者的嫌惡。

當然，克萊納知道這句話不是針對他而來的。

「在下認為，打獵的重點不在於殺生，而在追蹤獵物的過程。」克萊納微微傾身。「末將向您道聲晚安，請上樓去吧！」

「嗯……」有些意猶未盡的談話。叡辛望著褐髮碧眼的英俊騎士對自己行禮，心想著，這還是他到沙藍諾宮廷以來，與自己說過最多話的男人。

克萊納一定很悲傷，卻掩飾得如此之好。

不過，忽然提到打獵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啊！我懂了，原來如此。」聰慧的叡辛，這才恍然大悟。

※※

經過一重重的木造廳殿與銀黑石堡，行走過幾百公尺的冰涼石階，克萊納才回到自己位於東殿後方的訪客塔堡，這裡主要是作為訪客廳室使用，此刻也住著其他遠駐外地、趕回來奔喪的軍臣。雖然夜深，還是能聽到有人演奏著悲涼的歌曲，也聞得到宵夜的淡淡啤酒味。

方才經過掛滿藍白三角旗的親衛隊堡寨時，克萊納發現自己還真有些懷念當時居住在那的感覺。他從軍校畢業之後就以實習兵的身分誤打誤撞留在公主身邊，雖然有了親衛隊分隊長的名分，但想要成為整個親衛隊的統領仍有一段距離。軍中一向人才濟濟，同屬聖鎧殿騎士團的幾位前輩也始終在他之上，克萊納的晉升之路並不特別順遂。當然，升官什麼的其實無所謂，克萊納一向只希望自己為雅思明公主盡份心力。

「喂，克萊納！別假裝沒看到我們！」微醺的前輩里昂，在城堡側室的休息廳叫住他，原本優雅旁分的棕髮也紊亂地散下。

守靈夜是不能喝酒的，但克萊納不想掃興，里昂多次照顧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如今也是好幾年沒見，克萊納笑著朝他揮手。

進入休息室，大夥兒在絨布長沙發上排排坐著，全是好久不見的熟面孔，以前大夥兒曾經一起受訓、一同在山泉底下淨身、徒步追蹤敵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夥伴。為首的里昂高大健壯，有頭沉穩捲曲的棕髮，像頭粗壯果敢的砲兵拉車馬。

克萊納與他輕輕互擁肩頭，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據說你這幾年都在海軍？」

「你才是跑到北方神隱去了！都沒看到你！」里昂一把勾住克萊納的脖子，克萊納這才意識到，這群將官早已沒有晨間操練時的威嚴，全都聚在一起喝著悲酒。

這行為已是破了守靈夜的戒令，換個角度來說，這都是現任總領史賓治軍不嚴的後果。

但，也看得出大夥兒是真的很傷心，雖然都是一群中高階幹部了，卻還像小毛頭一樣，冒著被懲處的風險在此借酒澆愁。

里昂揉了揉克萊納的胸口。「欸……你再不回來，我們還以為你難過到自殺去了。」

一旁的同儕也附和道：「是啊，應該心痛死了吧？畢竟是雅思明公主。」

「不至於吧！」克萊納做出更加有精神的淺笑。「當然會難過，但比起悲傷，我更覺得奇怪，御醫說公主的死因是猝死，難道沒有人起疑嗎？」

「小心有人說你煽動叛變喔！」里昂先是指著克萊納的鼻子嚇唬他，但一見到晚輩果真露出老實的震驚神情，里昂再度露出促狹笑容。

「跟你開玩笑的啦！這裡又沒有別人！都是同期老戰友了，怕什麼！」

「還是跟以前一樣死正經啊！克萊納，你這種個性怎麼還沒升官？我們都已經自甘墮落了，未來能往上爬的只有你了！」另一位同齡的戰友高盧也打趣道。男人就是如此，無論幾歲，光是敘舊時聚在一起說些渾話，就能舒緩平日累積的高壓。

但，克萊納不同，坐了一會兒仍滴酒未沾，只顧著扶住身旁紛紛鬧頭痛、像群孩子似的夥伴。

從未看過大夥兒這麼悲痛的模樣，彷彿連行為與警戒都退化了。克萊納的心情也深受震撼。

才這麼想著，里昂就亮起警醒的眼神，伸手搭住他的肩。「剛才翠夫人派人來了一趟，指名要找你，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就先保密下來了。至於你提到的公主之死，親衛隊這五年來已經培養出自己的親信，正在調查此事的精英們已經不是當年我們教育出的那些晚輩了，全都是生面孔，也有歌頓王朝來投誠的明日之星，都是大紅人。如果不想被懷疑的話，我們這些久久才回宮一趟的舊人，最好少說、少做。」

原來，里昂正是因為有所警戒，才故意做出如此脫線的行為。不愧是自己引以為傲的前輩，克萊納嚴肅地看著里昂的深灰色瞳孔深處，點了點頭。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少噁心了，這本來就應該跟你說。戲演足了，你回房休息吧！翠夫人好像給你留了紙條，我還要在這裡坐一陣子，聽聽其他八卦，沒什麼營養的，你這種正直性子的傢伙留下也只是煞風景又浪費時間，快走吧！」里昂推了推克萊納，倒讓不擅於應付這種隨性場合的克萊納鬆了口氣。

「總是一直照顧著我，謝謝你，前輩。」默默地道謝完，克萊納用期待的步伐回房。

翠夫人是雅思明的祖母，德高望重、丰姿綽約，總用溫柔的目光守護著克萊納與雅思明。過年過節，翠夫人也必定不會忘記給克萊納的禮物，從名貴的劍、珍貴的魔法補身藥草，再到良駒鐵騎，她幾乎是將克萊納當作雅思明的哥哥般疼愛。去北沙藍諾之後，翠夫人也總是一直寫信給克萊納，信中也一定會提及雅思明的近況。

昨晚一回宮就忙著列隊奔喪，因為五年的空白實在太久，自認為是宮中局外人，今天也沒跟翠夫人正式打招呼，克萊納這才感到失敬。

推開寢室的門，門縫裡果然被拋進一小卷蠟封的高級信筒。

「**吾將克萊納，今日一整天都沒見到你，如果可以的話，明天請來見見我，想必我們能替彼此分憂解勞。請節哀順變。」

或許是平常北方的軍旅生涯太過乏味，一回到沙藍諾就見到這麼多熟面孔，也讓克萊納能暫時擺脫哀痛，懷著感恩的心情入睡。

只是，克萊納沒有忘記叡辛所告訴他的事。

只有王子才知道的情報，或許跟公主的死因有關。如老鷹般警醒，克萊納半眠半醒地迎接了晨光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