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9|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加蚋堡殘花》拾陸、走春

    「美麗姐,是哪一站啊?」
    「山里啦,記得喔!不記得要問我啊!」
    這日初二,我乘火車往臺東去。惠君姐與美麗姐二人還停留,邀我下去。我心裡有惦,興那臺東美麗姐老家,也興著她倆鄉村生活模樣,此日便聽了美麗姐「讒言」,往東去了。
    原先母親相詢,我只說要忙碌工作,卻感覺藏事藏得不知所以然,好怪;姑且應了去找朋友之詞。家人也沒多說,畢竟在我們家,過年也沒非要待在家裡的,往年年假間,父親也多是不在家中,要四處應酬,所以從前我心裡也暗稱父親那應酬不斷,是走春,過了年了要討好各路老子。母親則依然忙碌家中,我與大姊偶爾會幫忙,其餘時間,閒著。
    家中四人除父親外,大多時間是不去四方遊歷的。或者是麻煩,或者是家人無此喜好,出門遊玩,在我印象中,也就那麼一回,回憶起來,那次是我與母親、大姊三人一同出遊,父親雖然開車,卻是因為出差而順道帶上我們。
    到了台南,父親交代完事情後,便逕自離去;母親鮮少出門,甭說是遠門,即便在北投,也只不過出去市場,打點親戚事務時跑跑郵局罷了。關於母親,我的回憶雖多,卻竟有九成是母親的家中背影。
    因此,那次遠在台南,落了地,我與大姊全仗母親打點,殊不知母親自個兒都不識南北,只得帶著我們四處亂走,一個上午過去,吃了午餐,下午又是亂走,逛的全是書店、唱片行;直到四點、五點,回到了原先父親放我們下車的地方,才又上了父親的車,回家去。
    而這次難得的遠行,是我一人。
    本想再説大姊,讓她一道,不過後來想想作罷。於惠君姐、美麗姐而言,雖是我家人,也依然是旁人,雖說美麗姐必定歡迎,惠君姐想的,我就難去料測。
    「第二月台,」我看了看票,往第二月台走去,往來行旅眾多,有人各色,我一邊往月台走去,一邊端瞧。
    是了,這便是車站。
    與捷運不同,車站常是在外拼搏之人的集散地。不論是遊子、遊女,不論是離家、歸家都要在此等候。有些人到了車站,還走不了,只能等待,卻一等半天;有些人著急回家,等著大車到站卻不知誤了幾點,直到大車一廂廂的來到,多少人無票可買,爭先恐後上車,站的腳疼也要撐回家;有些人無家可歸,便以車站為家,他們等的不是接他的人,也無不是未到站的大車,他們等的,是容身之處。
    我有運氣,網路上訂票,竟拾得他人棄訂車票,靠窗有景色,不需站著。往來人相互蹭娑,雖不說話是安靜,衣布之間卻是吵鬧,駛離台北車站,還有好一陣子都在地下,我靜默無語看著窗中之我,總覺得窗中之我有所不滿。
    但我無意與之協談,只不過默默與他對視。我皺眉,他亦皺眉,我輕笑,他亦輕笑;我心裡奇怪,那輕笑自來於我,卻又令我不悅。我便垮下臉來,再無表情,因此,鏡中之我也垮了臉,不再挑釁。
    「起來,稘宥。」我有聞聲呼喚,睡眼惺忪睜開了眼,身旁無人理會
    「嗯?」望去,並無人與我相喚,正欲闔眼再睡,卻又聽聞自己名字。這一聽,喚我醒來的,是自己。
    「幹嘛。」
    「幹嘛?怎麼不讓我笑?」我滿臉不耐看著他,不屑地笑了一聲。
    「不知道,剛剛那樣看你笑就不太爽,」
    「為什麼你現在可以自己笑了?」我閉眼,懶洋洋提問,但再無聲音傳來。
    「作夢?」這一睜眼,頓覺疲累,原來那問答只是夢境。我望向窗外,再不見鏡中之我,窗外海天皆藍,早已不在地下。
    「才講兩句話,過了那麼久?」
    我翻看手機,想不到七點出發,夢中與自己說了兩句話,竟已二時半過去,果真是夢。我見美麗姐傳來訊息,提醒我若到了,記得要與她說聲,她騎機車來載我;我看看時間,坐到的不是快車,估起來得再兩小時,於是便翻來紙筆,清閒書寫。
    「有我自夢中來,有我自鏡中詢,有我互痞互對。」
    車外景色是台北鮮見,不同於溪河,天上緻麗曠藍並不與海面相映,能見得著,僅有數不盡粼粼波光,飄忽炫目;我不常見如此景色,不覺間入了神,呆看良久。那些粼粼波光乍看雖多,每一道出現,卻也只是瞬間,轉眼便消逝,反覆不曾歇停,我未到臺東,獨看眼前景色,便已心向神往。
    那地方不知有什麼?我對臺東並無印象,雖然都在臺灣,但若與此地無關聯物事,一生或許都難聽見人提起幾個臺東。往臺東這條路不僅車票難買,於我而言,人也是難遇,但這臺東行,恰巧無此兩難,難買的車票買到了,到了臺東還有人接應,才啟程我已感覺旅程完滿。
    「運氣真好,」我抬起手架上窗邊,將頭靠上去,又昏昏欲睡。
    「不曉得美麗姐家裡又是如何?」
    朦朧闔眼間,我又過一隧道;醒時,已經到站。
    廣播聲響領我醒來,我四處看看,人皆已下車,窗外是簡單火車站,看來古老。我驅步下去,便感覺陽光拂了上來。
    「好舒服。」
    雖然舒服,但因我沿途貪睡,並未提前知會美麗姐,看來還需要等待。我打開通訊軟體,直接撥了電話予美麗姐。
    「喂?」
    「惠君姐嗎?我到了哦。」
    「你等一下。」
    「『美麗啊,稘宥到了!』」
    「『到了喔?』」
    「喂!少年仔你到了喔?在車站嗎?」
    「對、對。」
    「好啦,你等我一下,我騎機車去載你啦!」
    「好喔,那我就在車站旁邊等哦。」
    斷了電話後,我便獨自坐於車站水泥地板上。除卻火車聲響,這車站萬籟俱寂,周邊寬闊,僅少許人煙;若是臺北,只在深夜才有如此閒靜,陽光灑落在站間,但在這年節期間,陽光煦而不熱。
    「好偏僻。」我自言自語,也不知是讚還是嘆。
    生活臺北已久,除大學期間去了較偏鄉,其餘時間都身在都會。都會裡什麼都是方便,也熱鬧,人也早已慣了嘈雜,或許都不懂得何為安寧了。
    「安寧?」
    我思索起安寧二字,一時感覺,「安」、「寧」二字之於惠君姐、美麗姐而言,是如何重要;她們的人生說來,或許是難有些許安寧的,不論說惠君姐,或美麗姐,想來都是這樣的。而這地方是美麗姐家鄉,美麗姐當年就是與大哥一起,離開這片寧靜地方。
    「脫離安寧?」
    美麗姐與他的大哥,是為生活之夢而脫去了安寧。
    或許說不只是他倆個,而是幾十個、幾百個。那是臺北誘引著人們的時代、是臺北開著鮮艷花蕊的年代,就像以前歐洲人們都說「我要去美國」一樣,背景不同,在臺灣,政府發展重點也只在臺北,所以臺北聚集為生活拼搏的人們,從泥濘土地建設成柏油大道,從火車、三腳大踏車到冷凍物流車,這大盆地承載的全是夢。
    而如今過了數十載,當初脫離了這片寧靜的地方,現在仍是慰藉,人們鎩羽而歸,便逃回了家鄉,進了家門什麼也甭說,坐下來,吃著熱飯、喝著熱湯,想哭就哭。
    「對啊⋯⋯回家。」
    我隱約有感,美麗姐的往來還是有家庭在,但惠君姐似乎就沒有。那騎樓下有身影三三五五,沒生意做也還有些閒話可聊,哪怕是怨人、怨天、怨地又有什麼所謂,在這西昌街邊,若還不苦中作樂,那才真作賤自己;但不論何時想去,夢露那身影在騎樓陰影下,也是孤獨的。
    「少年仔!」
    她不與人作伴。我第一次見她,像殭屍,第二次見她,是個悍婦,但見她三次四次,至於今日,便能明白殭屍、悍婦都不過淺薄印象,關於那騎樓下夢露之真實,只有孤獨。
    「少年仔!」
    我如此沉思,耳邊甚而浮現美麗姐喊聲。
    「少年仔!」
    美麗姐那喊聲不絕於耳,我心裡覺得有趣,不禁自個兒嗤嗤笑起,便拿出紙筆。
    「山里站上獨閒如我,端莊神遊,有思其人,有聞其聲。」
    收筆,我便感覺頭小搖晃。
    「少年仔,你在思什麼啦!叫你幾次了!」
    「啊,美麗姐,」我愣一下,又笑了起來。
    「抱歉啊,剛剛在想事情。」
    「想這麼專心喔,害我大屁股下車不方便,還走下來叫你!」
    美麗姐一邊說,一邊拍著自己肥臀,我挑眉作笑,有陣子不見,美麗姐果然不改本色,好可愛。
    「來啦,載你去我家裡。」
    「好哦!」
    我起身隨美麗姐去,到了車前卻不見安全帽,我站在車旁,不過美麗姐卻一腳跨上了車。
    「美麗姐,」我探頭探腦。
    「我們還沒戴安全帽。」
    不過這一提醒,倒換得美麗姐一臉「沒見過世面」。
    「上來啦,這裡沒有人在戴安全帽啦!」
    美麗姐邊說邊笑,我雖猶疑,卻也不太意外。不說臺東,其實自己家裡附近,有些時候鄰居騎車也不怎麼戴安全帽,反正警察不常巡邏,真給巡邏撞見,也不一定真會開單,多是曉以大義;畢竟,區域員警巡邏,久了與人們不是單純關係,其實也是份感情。
    「哦!」我跳上車去,車子大大一震。
    「哎唷,少年仔,你幾公斤啊?」
    「我喔,應該現在七十。」
    「誒?也沒很重啊,怎麼車子震這樣?」
    「我深藏不露啊。嘿嘿!」
    「哎唷,哪有我深藏不露啦!」
    美麗姐大笑,便啟動了機車,噗嗚嗚慢慢往前。這機車看來是100CC,按說美麗姐買這車不大適宜。
    「美麗姐,這台機車是多久以前買的啊?」
    「六年啦,不錯騎。」
    「六年喔。」
    「怎麼樣?」
    「喔喔,我在想⋯⋯你那時候是不是很輕?」
    「哈哈你靠北喔!對啦!我那時候靠北瘦吶!好像⋯⋯」
    美麗姐一邊思索,又搔了搔頭,我在後方不斷傳笑。
    「誒,我那時候真的很輕吶,想想應該才七十公斤喔!」
    「七十?」
    美麗姐七十公斤樣子是如何?我能想像,除卻她的大濃妝容不說,美麗姐容貌是端正極。眼窩大而動人,眼尾潤而不尖,鼻子圓而不腫,再加上五官深邃,輪廓清晰,其實是親和力極佳的美人胚子。若將身形減半,雖然還稍說豐腴,但怎麼想都是追求者眾了。
    「那美麗姐吃太多哦?不然怎麼變現在這樣。」
    「哎唷,生病啦!」
    「啊,」
    美麗姐雖然笑笑回答,但我知覺自己錯問了問題,不好再說。
    人要病得影響體態,總有原因,不是用藥,便是影響行動、代謝。但若要說起如美麗姐一般虛胖,最大可能或許還是用藥;我沒再多問,沿路看看風景,瞧瞧路邊鐵皮房,便到美麗姐家。
    「來,下車。」美麗姐騎了一段,停在路邊一幢水泥小房,小房有二樓,外觀多是灰色,壁面稍有剝落,內裡是紅磚砌起。
    「美麗姐,這是妳家啊?」
    「對啦,」美麗姐將機車停放一旁,走向門去。
    「來來,啊你肚子會不會餓啊?」
    我未答美麗姐提問,便看見門口有一輪椅推出,輪椅上坐一少年,約有十六、七歲,嘴歪臉斜,看來是生了病,我予了少年一微笑,少年便在輪椅上熱烈拍動他雙手,還不住地晃頭,看來很是開心。而推著輪椅那雙手,便是惠君姐。
    那時間,我瞥見美麗姐表情。她原先還似是有些緊張,現在倒沒了;我很快明白,或許是憂心我不喜愛這孩子,予了不好臉色。我又自個兒笑笑,再握了握少年擺晃的手,少年很是開心。
    「惠君姐,」我與她點了個頭。
    「好久不見。」
    「很偏僻吧,這裡。」惠君姐笑了一下。
    「還可以啦,畢竟是美麗姐家,怎麼可以不來?」
    說來,美麗姐這幢小房,倒不真的偏僻。雖說已處偏鄉,都快進了部落,但也仍在平地,沒上山。本以為還要更往山裡,但我心裡猜測,或許住到這裡是為那小少年,怎麼說這路邊去到醫院都是方便多。
    「啊,美麗姐,小朋友是妳家人吧?」
    「對啦,這我兒子,叫潘又水。」
    如此一聽,雖已作了猜想,但仍有些意外。不曾想過美麗姐有兒子,那麼想來,除卻惠君姐,家裡平常還要有人照顧小少年,看來家裡還有他人。我向又水伸手,又水笑著擺動上身,但似乎無法將手伸得更遠來。
    「美麗姐,平常都是誰在照顧他啊?」我一邊詢問,一邊主動伸手向前,這次又水便抓著我的手耍。
    「我媽啦,你看養這個小笨蛋,很辛苦吶。」
    「對不對、小笨蛋!」美麗姐一邊逗弄又水,一邊噘嘴弄聲。
    「稘宥,你喜歡小朋友啊?」
    「我嗎?不討厭啊。」我笑笑。
    其實眼前小少年,也不是小朋友了。但我明白惠君姐問題何來,多數人見了又水,恐怕都給一臉難看,哪裡管啥病,也不管一旁家人,厭惡、同情、假笑,都是常見。
    「不過又水也不小了,他讀書嗎?」
    「沒讀書啦。以後不知道怎麼辦。」
    「這樣啊。」
    美麗姐說這話,情緒平穩,不與人多送心緒,但我見美麗姐模樣,卻像認命。惠君姐看著美麗姐逗弄又水,像看著幾歲的孩子,總有一口氣想嘆又嘆不出來。
    「又水啊,我們去吃東西好不好吶?」
    「來啦,進來吃東西,晚上帶你們去逛。」
    美麗姐這麼說,我便與惠君姐進了屋裡。進了屋裡,擺設意外的乾淨俐落,也有磁磚地板,角落一老嫗正打盹。
    「美麗姐,你媽齁?」
    「對啦,他睡覺不要管他。我去弄菜,你跟惠君隨便坐啊。」
    「哦!」
    美麗姐轉身,便往後方廚房去。這小房格局簡單,是南部人家中常有的那種,倒不似於中部人家;倒有共同點,便是日常慣於不開廳燈,這廳中不開燈,外頭來的散光也足夠填滿廳堂了。我細觀四周,頗有親切感覺,幼時去到親戚家中,這樣的光不少見。又水搖頭晃腦,一邊與我擠眉弄眼,我也與他閒做鬼臉。
    「惠君姐,你在這邊過年夜嗎?」有意無意間,我一邊擠弄鬼臉,一邊向惠君姐打探,畢竟好奇。
    「對啊,」惠君姐一副慵懶,手支起了整臉。
    「不只今年,好幾年都是。」
    「都來美麗姐家過年?」
    「對啊。她嫌我來這邊白吃飯,所以我就幫他照顧又水,肉償。」惠君姐說到這裡,一邊咯咯笑,我也笑了起來。
    「這肉償不容易啊惠君姐。」
    「久了就容易了,起碼不用放下自尊。」惠君姐突來一句;我無意開玩笑,卻不覺間又引來惠君姐小小自嘲。
    『我剛來的時候,自尊都放不下,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附近混的勸了我好久,叫我想做這行要先放下自尊。』我想起當時在那朱房之中,琪琪也是如此說的。
    「有時候不想待在那邊,就跟美麗來她家,玩個幾天再回去。」
    「那惠君姐一定喜歡這邊,我過來的時候也覺得風景不錯。」
    「你要是常來,我也可以帶你到處晃晃,美麗家我住到熟了,連這附近風景我都自己騎車到處跑,不過都是去看風景。這附近夏天也不會很熱,可是蚊子超多,上山也是。」
    如此聽來,這裡也像是惠君姐的家,看惠君姐講起這塊地方滔滔不絕,像什麼都玩過、見過,是我未曾發掘的一面。我聽得不知不覺停下手,又水鬧騰了起來。
    「啊,繼續繼續——」
    「哈,不用管他啦,你不理他他很快就會停了。」
    「這樣啊。」我放下手,又水雖然又鬧騰了一會兒,但漸漸的也就停下。
    惠君姐看著又水那模樣,令我想起在醫院時的情狀。我仍記著惠君姐肚子上遺留的痕,與她心裡遭刺而恣散的眼淚。若非這段日子來都還與之往來,怎麼都想不到,當初見到那夢露空洞般雙眼,如今竟也能有如此關懷之情流露、深切。惠君姐是早年生子,若算到今日來,那無緣的孩子,也該年近三十,要與我差不多年歲。
    惠君姐心裡必然是痛了多年。又水不是她的孩子,卻是她能疼愛的人;看來,又水其實有兩個老媽。
    「來,吃吃吃!」美麗姐自廚房走來,把菜端上了客廳小桌,熱氣蒸騰。
    「剩菜啊,別客氣!」美麗姐一邊擺餐一邊說道,我便視線往桌上去掃了個遍,果然剩菜,不過這剩菜,可是豐盛,稱之「盛菜」可是恰當。
    「美麗姐,剩菜這麼香啊?」
    「對啦,我吃過的最香,剛煮好都沒我吃過的香啦!」
    「靠夭喔,快吃啦!」
    我一邊夾菜吃,一邊聽美麗姐與惠君姐互噴鬼話,怪極,原來兩個女子相熟,竟然是這樣鬼話連篇的,那一堆往來吐槽,吵起了一旁睡覺阿婆。
    「小麗,啊你怎麼讓客人吃剩菜啦?」
    「沒差啦,對吼少年仔!」
    「哈哈,對、對,而且哪有這麼好吃的剩菜,不好找耶!」
    婆婆一邊對我笑,慢慢地站起,走到桌旁瞄了下桌面。
    「小帥哥要不要喝飲料啊?」
    「啊,好啊、好啊。」
    「小麗,你去拿飲料給人家啦。」
    「好啦好啦,」美麗姐站起身,一邊摸摸又水的頭。
    「你要喝什麼?」
    「啊,我都可以,隨意就好。」
    午間,桌上熱菜不過三四道,吃食也就為一時止飢,所以我們三人吃得並不多。那些菜餚單純,但味道濃郁,三四道菜皆頗有野味,那豬肉燜的軟爛,配上飯還令人想多吃幾口,不過我還是留肚子,晚上再吃。
    美麗姐替我拿來一瓶涼飲,我倒喝的迅速。
    「你看人家很渴啦,還不拿飲料。」
    「哎唷,真的吶!少年仔你還要不要飲料啊?」
    「哈哈,不用啦!」
    「美麗姐,這些菜是你做的?」
    「我跟惠君一起做的啦。好吃嗎?一定好吃啊!」
    「哦,好吃,而且少吃到。」
    「少吃到齁!告訴你啦,惠君煮菜厲害的咧,她每次來我都偷懶,那個燉菜就是她弄的,晚上我們再煮一些其它的。」
    看來,晚上又是一桌新的菜餚。我見美麗姐開心,覺得可愛,看見桌上菜色,是不及家中那樣繁複得足可豪箸,但如此看來,菜色也已夠了。
    稍微吃過,我們三人便坐客廳閒聊。美麗姐原來住到這裡,也不過近十年罷了;又水出生時,美麗姐的丈夫還在,兩人一同作過規劃,要慢慢地往市中心去,也想要換個好點房子,於是又水三歲,倆人一起買了這床路邊小房。
    美麗姐說到丈夫,看來仍舊是歡喜的。我凝望著美麗姐那大方天真笑容,心裏矛盾。我覺得那笑容是孤獨的,但美麗姐卻像是有人陪伴的。
    又水在三歲的時候,明顯成長緩慢,不及其他孩子,美麗姐擔心,攜著又水跑遍了臺東的醫院,但檢查了半天,也檢查不出個確切。醫生建議到臺北的醫院檢查,美麗姐與丈夫為了孩子,也就一同上了臺北。
    「我跟我老公往臺北跑了好幾次,那時候很累啊。可是為了又水不敢不去,所以後來就我自己去,我老公待在家裡工作,我去都隔天才回來。」
    「後來,醫生做完一些測試,咳嗯,就說又水是發展遲緩。」
    「發展遲緩?」
    「就是學什麼都比人家慢啦。」
    我見著美麗姐一邊輕拂又水凌亂髮絲,淡然笑起,只不過於我眼中看來,美麗姐卻突然老去數十歲。
    按美麗姐說,醫生宣告的病症,是少數兒童會有。初始是難以發覺,也無徵兆,通常都是在親屬間的經驗上發現。這些孩子二歲三歲,與人相處都還未能出現應有的應對,家長們通常才會知覺到。
    但縱使早去發現也毫無用處了,這症狀目前也無藥可醫,不是絕症,也像絕症,說來說去,最多就是歸咎基因。美麗姐說起又水、說起醫院,流利熟悉極,那模樣,像讀了醫。
    「我們這樣撐了兩年,醫院還是跑,這症狀沒什麼藥,每次就是做做檢查……」
    「不過沒什麼用啦,就是這樣了啊。」美麗姐那手不斷迂迴,越發緩慢。
    那段日子,美麗姐週週往臺北跑,原先是人生地不熟,後來也就熟悉,漸漸的,也好似習慣如此生活,每週一次檢查,花的多是往來費用,但美麗姐家裡雙薪,日子還算行。
    時光芢苒,又水也已六歲。美麗姐與丈夫兩人一起討論後,決定換個地方住,於是一起買了這幢屋子;原先還想再生,但實在工作勞累,猶豫之下一拖便是幾年,這一拖延,美麗姐便只生了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
    那時九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美麗姐正與又水臺北看診,但接了通電話,便急急忙忙的帶了又水趕回臺東,來的這電話,令美麗姐三人的家失去了平衡。她與丈夫再次見面,是在加護病房中,她的丈夫無法說話,又水不曉得父親怎麼了,美麗姐握緊丈夫的手,悵然若失。美麗姐說,那一天,她覺得好像死了也沒關係。
    美麗姐心中有怪罪,但不知給誰去,怪了,明明倆人都很努力,明明倆人未曾作惡,怎麼就要生下孩子,還有病?怎麼就要在三人努力撐起時,還讓丈夫出事?加護病房那幾日,她說,自己竟也曾怪罪又水拖累,害了丈夫。
    我見惠君姐表情,似乎也不曾聽美麗姐說過如此多。某些時候,惠君姐眼皮會輕微的顫抖,下巴也不自覺咬起,她眼眶似紅非紅,卻不作動靜,是將表情給隱了去。
    傍晚前,我與惠君姐騎車四處,美麗姐則說要留家裡睡覺。這地方不僅清閒,甚至趨於清幽,田野間偶有人影,或許是傍晚了,霧氣漫漫令人周身微濕,那些阡陌間逆光人影,伴隨日光漸落更顯朦朧。
    車上,惠君姐髮絲隨風逸散,香氣偶來。
    「惠君姐,」
    「嗯?」
    「所以,美麗姐的老公去世了嗎?」
    「沒有。還活著,後來身體慢慢好了。」
    「啊?那為什麼沒看見她老公?」
    「離婚了。」
    「離婚!?」
    「驚訝嗎?」
    「大概吧……。」
    「我也差不多,」惠君姐一道附和。
    「不過,美麗說,房子的錢是她前夫幫他付完的。」
    「啊?」
    「驚訝嗎?」
    「嗯……。」有好一會兒,我都沒說話。惠君姐慢騎著車,經過田野,來到南北貨店。
    「我要紅糖,八角,糯米一斤。」
    「好,等一下啊。」
    「在想什麼?」
    「想起一部電影。」
    「電影?」
    我曾看過一部電影,是關於一位女作家的丈夫被抓進納粹集中營的故事。那個故事充滿了等待,漫長極。
    「惠君姐看電影嗎?」
    「很久以前了,不知道幾年沒看。不過看不太懂。」
    「什麼片?」
    「你先說,你想到什麼電影?」
    「我想到的電影嗎?」我開始回憶那部電影,裡面令人驚慌的提琴聲,與每一幕似是而非的希望,令期待不時高漲,其實卻更加傷害。
    「是一個女作家等待丈夫的故事。」
    那是一個法國的女作家。她的丈夫被抓去了納粹集中營,在那個戰亂年代,只有極少數人可以從集中營活著回來;而電影中,給予的不過是徹頭徹尾的等待。那十數年的等待,最終迎來了瘦骨嶙峋、苟延殘喘的丈夫,而活下來的人,卻已不曉得自己為何等待。最後,二人雖然得以存活,但創傷猶存,轉而平平淡淡的與彼此分離。
    「你覺得美麗也是這樣嗎?」惠君姐一邊嚼口香糖,腿站三七步、雙手叉腰,面對霧氣繚繞的田野間,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但很像。」
    我望著惠君姐背影,她的腰身玲瓏有致,染金髮色透露幾絲夕照,合身的褲管令雙腿更加纎長,看去,就像那些老電影中的女主角;令我不禁感覺「夢露」這花名,確實就是她。
    「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裡面的老外眼睛好漂亮,綠靈靈的,」惠君姐吐掉口香糖,慢慢地拿出口袋裡香菸。
    「我越看,覺得那眼睛越亮,像是有什麼故事。」
    「我常常會想起那個電影裡的眼睛,尤其在床上接客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就覺得看到那雙眼睛。」
    「後來會想,那些眼睛有顏色的外國人,就是感情太外放了。有些事情受不了,不能忍了,脖子一抹鎗一砰,就去死了。像我們東方人就是眼珠都黑溜溜的,什麼感情都藏的好好的,哼,怪不得活得再難過,都要苟延殘喘地活著。」
    那是哪一部電影?我難去想。但與我想起之電影,卻相反的矛盾,那個等待、煎熬之人,瞳孔同樣是美麗的碧綠,卻是咬牙撐心度過多個冬日,只換來大悲餘生,直至逐日淡卻。思索至此,那幢房子裡美麗姐肥嘟嘟又可愛的身影,倏然間像是難掩孤單了。
    「小姐,這你的!」惠君姐彈掉了指尖的菸蒂,接過東西,也接過老闆找錢。
    「走啊,回去了。」
    語畢,我便與惠君姐一道上了機車,沿路回去了。
    回到美麗姐家,她已在廚房準備,又水與婆婆在客廳玩耍、看電視,我替惠君姐將材料提去廚房,見到美麗姐撈起剛燉好的全雞。那全雞色澤漂亮,處理精緻,不留雜羽,看來是親自處理。
    「美麗姐,這個要做什麼菜?」
    「等等煙燻啦,把糖拿出來。」
    她拿出一大鐵鍋,我將紅糖予了她,她便開始往鍋底鋪去,接著又從檯子底下拿出一包木屑,混著紅糖拌了拌。鋪好以後,美麗姐再架上了一層架子,將全雞放上去,上了蓋便開大火。
    「原來煙燻是這樣做?」
    「幹嘛?你以為很難?」
    「對啊,結果原來這麼簡單……。」
    我想著那些木屑,不知是何用處。但看美麗姐自信滿滿,想來是毫無問題。
    「看你美麗姐懂的很多吧?哈哈哈哈——」
    我笑笑,若說起料理,我可當她倆是神。
    再望去這鍋雞,確實也就是「煙燻」。我見美麗姐熟稔模樣,也是簡單,倒是我自個兒想困難了。我以為煙燻料理應是更繁雜的,好像不多做點什麼,便不踏實,不過如此看來,又覺得能複雜到哪裡去,就是放煙上面,給它燻。
    三、五分鐘時間,廚房已香味四溢,迅速。
    「好香。」我聞這味道,熟悉。是母親也曾做的菜餚味道。
    「你去跟惠君排桌子啦,我很快拿過去,墊個墊子。」
    「好。」
    我走向廳中,看見門廊上掛一個竹編墊,便取到客廳來用。惠君姐將桌面排滿,菜也熱過,那煙燻大雞就來到桌上,圓滿了這桌面。
    「來啦,讚的啦!」美麗姐突然一聲大喝,我失笑。
    「靠北,大聲是要嚇人喔?」
    「這個就讚的啊,媽來吃飯啦!」
    「煮好了喔?我來吃。」婆婆一面應聲,眼光還離不去電視。
    「阿嬤!你不要顧看啦,會跌倒!」
    惠君姐這句粗魯,我也不曉得是提醒是教訓,只見婆婆笑笑,才將眼光撇開來,晃進餐桌上。那粗魯教訓,還是晚輩對長輩,像極一家人才有。
    「哎唷,好吃好吃。」
    婆婆坐下來,雙手合起,便開始念念有詞,我見阿婆動作,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正舉起手盤算跟著做,便讓美麗姐阻止。
    「少年欸,我媽在禱告,不用跟著做啦,等她一下就好。」
    「哦!這樣。」
    我放下雙手,看著婆婆虔心禱告。
    「美麗姐沒有禱告?」
    「啊我不信基督啦。」
    一般說來,宗教信仰是隨著家裡人走的,美麗姐如此例外很是少見。
    「好啦,吃啦吃啦!」婆婆禱告結束,我的碗裡旋即被塞了塊雞。
    「來,先吃,剛弄好最讚!」
    看來美麗姐吃飯,慣於夾菜先予他人,美麗姐「配」完了,自己沒先吃,還得先餵又水吃。我笑笑,夾起那塊雞肉;那全雞經過煙燻,色澤呈赭,稍加旋動便時而金黃,與外頭販售雞肉常顯乾澀有所不同,美麗姐料理,是肉汁飽滿。
    「嘿,真是口福。」我不禁喃喃。
    如此入口,香氣悄然四散,感覺這肉燉煮恰好,我心裡又竊竊連讚美麗姐,手藝真是不錯。
    但美麗姐還沒吃。是,美麗姐當然得先餵又水吃食,怎麼會先吃完了才餵又水?我口嚼美麗姐精心料理,心裡竟自顧自悵然。美麗姐在這小房裡,每一餐都要先為了他人,不是自己,每一餐,她都笑鬧譙訓皆有的教育又水。不是全天下人吃飯都那樣輕鬆的。
    我心裡有感,暫且就放開碗筷,取來紙筆。
    「幹嘛不先吃?」惠君姐見我取紙筆,問道。
    「想到一點東西。」我笑笑。
    於是,我輕放筆尖,流利紙上。
    「糖衣燻香裹肉料,桌餚味美誰先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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