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蚋堡殘花》貳拾伍、花鄉(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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稘宥:

最近不知道還好不好?抱歉,很久沒有聯絡了。

美麗回了臺東,後來就沒有再聯絡了,我很擔心。到了臺東以後,我去了美麗家,終於也知道為什麼美麗沒有再聯絡我們了。


記得美麗的媽媽嗎?他去世了。又水也去世了。後來,連美麗都去世了。他們家裡情況,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怕你心情不好。如果你還是想知道,我寫在下一張紙上。



我翻到下一張紙。



美麗自殺了。

我到他家的時候,三個人都已經成了屍體。我找了警察過來,等了很久,也哭了很久。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後來警察告訴我,又水是被勒死的,我問他們是誰,他們說最有可能是婆婆。

很難相信吧?我也很難相信。可是又好像明白,為什麼婆婆會勒死又水,然後自己等死。警察說,美麗去世的時間,慢婆婆兩個禮拜,也慢又水將近十天,可能是婆婆勒死又水之後,隔了兩三天才去世。所以他一回臺東就知道了。可是他這兩週都還有聯絡我。警察告訴我,他很可能伴屍兩週才自殺。


我想辦法聯絡到美麗的前夫,替他辦了喪事,然後把這間房子打掃乾淨,才寫了信給你。



我又再翻到下一張。



我們認識多久了?一年多了吧?應該是前年的七八月認識的,那時候還經常罵你。可是後來,我跟美麗都很喜歡你,也很謝謝你,你去醫院看美麗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雖然從來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寫什麼東西,可是看你寫字,其實覺得很喜歡。有時候,覺得我們身邊有一個這麼單純的孩子真好,我們有時候會開玩笑,美麗說應該把又水生的像你一樣,感覺好用功,以後長大一定又英俊。我都說他很傻,這個年紀了,沒人陪伴,說有多孤單就有多孤單,他有又水就算了,我哪裡還有孩子?老女人了,也沒人要。可是,有美麗,我至少不那麼孤單了。

   有時候聊天,就覺得你好像在記錄我們的生活,雖然認識不久,可是就幫我們記下了很多很珍貴的回憶。


這一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甚至刻意忘了很久,我都不敢去想,一直覺得,慢慢的就會忘記了。可是,其實到現在我看到路上的孩子,都還是會覺得心裡好痛。從小到大,因為我的工作,我都不敢餵母奶,只能盡量買好一點的奶粉來餵他,現在一直覺得很後悔。也記得那些幫他穿衣服,幫他準備早餐,帶他去學校上課的日子,他常喊媽媽,我們今天學校教了什麼,媽媽,老師又說了什麼。可能那時候也是幸福的,可是他去世以後,我才發現那種幸福原來是紙糊的。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不曉得自己是怎麼過日子的,現在想想,待過幾個地方,每天就是昏昏沈沈,不是暗黃色的房間就是紅燈泡的房間。所以我真的很高興遇到美麗還有你。


這一年的生活很好。我很高興,美麗也很高興。本來,我沒有再想過要做什麼事情,也沒有想過還能有兩個像家人一樣的人陪我吃飯,我很慶幸我有聽美麗的話,存下一筆錢,才能夠真的開一間店,做小生意。


不過現在沒辦法了。稘宥,我要暫時待在臺東。

我很想念美麗,離家以後,真正的年夜飯都是在這裡吃的。今年的年夜我也打算在這裡過,雖然今年只有我一個人。但是在這邊煮好了年夜飯,祂們還是會回來的吧?


至少,我還要再跟他們吃一次年夜飯,又水,婆婆,美麗還有我。


對了,信封裡面有豆花店的鑰匙,我們都不在,豆花店就先麻煩你,不用營業沒關係,我們店租是預繳的,裡面有幾盆小樹,有空幫我澆澆水,讓他們曬曬太陽。


二樓也是我們租下來的,我跟美麗後來都住在那裡,藍色大隻的鑰匙可以開二樓的鋁門,我跟美麗睡在一起,留了一間房間,如果你想要寫東西,可以去那裡,我們好玩買了一張書桌,可是兩個人都沒有用過,唯一一次是美麗在那邊學你寫字,真的很蠢。


黃昏的時候,客廳會變成金黃色,很漂亮,我有時候會跟美麗坐在客廳發呆,看著夕陽。對了,不要亂翻我們的房間,衣服不准亂動。(我知道你在高雄的旅館做什麼)


不用擔心我,等我回來。 惠君


信紙上全是皺褶,有些字糊了,勉強才辨認出來。


「哈……。」讀完了信,我笑笑,眉間卻是緊敘。


   那短短的字句,令我霎然間明白,自己似乎從未真正明白過惠君姐與美麗姐心中究竟藏了多少痛。原來藏在心底的,只不過見到路邊的孩子,就能如此


我打開一旁小門,走進豆花店。裡頭一片漆黑。我一邊關起門來,再開了燈,豆花店毫無變化,如同惠君姐離開那時,整齊乾淨;只是冰箱裡的料,差不多都該壞了。


「對啊,料都該壞了。」


我獨自呆坐廳中,只是沈默,沒有隻字片語。良久,豆花店裡電話響起,我沒心情去接。


嘟嚕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嚕——。

嘟嚕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嚕——。


但它響了好久。

我望著電話,不覺間起身,嘆了口氣,接起了電話。


「喂?」

「喂?豆花店嗎?」

「……是,請問是?」

「齁,終於通了啦,啊今天有沒有外送啊?你們也休息太久了,我每次經過都沒有開,只好天天打電話……」


電話那頭,是常客。我認出他聲音,是那位每次來必點烏梅的阿伯。他說起話來像連珠砲,都不停下,我聽他說完了大串,不覺間笑起了。


「阿伯,不好意思,可能暫時不會營業。」

「過完年?你們過年不做生意喔?」

「哈哈,不好意思啦。謝謝你吶,等我們開店再來捧場!」

「好啦,過完年齁?」

「啊……我也不確定吶。」

「這樣喔?啊!應該美麗回老家齁?對啦!過年啦,會待久一點。反正我常經過,等你們、等你們。」

「……哈哈,謝謝吶,真的謝謝。」

「謝什麼謝,我住這邊這麼久了,每次買豆花都要跑到捷運站附近,你們開了以後好吃又方便,當然的啦!那就等你們開店啦!」


我掛上電話,只是不斷地笑,又笑地顫抖不斷,很快,眼眶變得一片模糊。

「惠君姐,美麗姐。你們看,有人很喜歡你們做的豆花。」

   「知道嗎?有人很喜歡你們的豆花。」


美麗姐應該要在這櫃檯後的。


   我擦乾眼淚,關上店門,緩步走回家裡。那一路,腦子裡仍脫不開的思索美麗姐開懷身影。


我突然的明白了,美麗姐的開心,或許只是身不由己。

自我見過她第一次,便應該要知道的;美麗姐總是自嘲,這世上或許沒什麼事情是令她真正開心的,所以,她總要笑,如此一來,或許自己的周遭也能是開心的;也或許自從她的丈夫離開以後,她就不曾真正開心過了。


「美麗姐,」

「美麗姐……。」回家路上,我獨自喃喃。

「美麗姐,知道自己要去哪嗎?」


或許是知道的吧。若到了那時,我也是知道的吧。


「媽,我回來了。」我脫了鞋,母親正在廚房煮魚湯;我走去廚房,看著母親。


回了家,我便兀自進了房裡。

那些字句被劃在輕薄的信紙上,但告知予我的種種,卻令這信紙剎那間沈重極。除惠君姐外,自然無人能寫出這信,所以那是事實,只是於我,卻不真實。這幾日在家中,我整理父親書房,也幫忙事廚清潔,家事或許多,但腦海中仍不時想起美麗姐身影,不論是她在騎樓下的笑容,又或者在醫院的傷心、貪吃模樣,哪一個都像是粗枝大葉,但又哪一個不是溫婉體貼。


「唉。」我不覺間,又小嘆。想起惠君姐那信,要我替他顧著豆花店,不營業無所謂,花花草草,還得替她顧好。


那店裡不營業,就只是去澆水?看來每次去每次寂寞。

「啊?」想到這裡,我猛然轉頭,瞧著母親。

「媽,」

「嗯?」母親一面擺著碗盤,一面回答。

「你想不想做豆花店?」

「啊?」


母親瞪大了眼,手中動作也停了下來,我則笑笑。

隔日,我帶母親來到豆花店,與她閒聊美麗姐、惠君姐許多事情,聽了一上午,母親表情倒是豐富;而我,仍然有些事情不敢對母親說,免得遭罵。


「所以,我們不用付租金?」

「水電還是要吧。」

「哦……很好啊。不然我整天在家,沒事就在」

「煮魚湯,是吧?」


母親笑笑,我也笑笑。我見母親仍小皺眉頭,但那一臉微笑倒止不住,她玩味地看著這偌大店舖,好似已開始為這店舖做了什麼盤算。


「對了,媽。」

「怎麼了?」

「我前一陣子一直寫東西,其實有看到爸的遺書。」


我還記得那遺書上的一字一句。


父親是這樣寫的:

本人許逸飛,自近日有感體況不佳,自知時刻已到,立此遺囑。

我自幼勤奮向學,不曾怠慢,不論高中、大學,皆考取第一志願,不負父母所託。自離校園起,時刻常保心念,銘記家父 許阿石期許,拼搏不止,年屆三十,歹稱有為,亦有娶妻,續我宗族。

只是自成一家,竟卻教子無方,未能令之成材,愧對祖宗;或許因果報應,未能光耀門楣,才得大病;自知時日無多,我亦開明,只待九泉之下,與祖宗叩跪領罰,不再多話。


我於世間已無掛念,唯獨想念稘雄。稘雄天生聰穎,資質強卓,卻奈何命帶凶險,早離我去,稘雄本應是許家宗光,實在不幸。稘宥資質平庸,喜愛遊樂勝於書卷,早年我便知曉未來勢不成材;幸我尚有贅德,可養其生。雖稘宥不成材,是我苦惱,但仍是我許家男丁。房契三紙,留予稘宥,其餘家產,予我妻子樊霽琴與女兒許舒稘共有。


母親聽聞此話,眉間緊敘。


「阿宥……那個遺書本來不想讓你看的。」

「沒關係啦。我不介意,」我對母親笑笑。

「其實我早就有想過,爸真的比較喜歡大哥了。」


我想起在彰化那時,阿草伯說的那些話。而我也真的沒有把任何事情告訴惠君姐,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慶幸,我能替惠君姐隱瞞了一樁壞事;但自己不幸運,還是看見了這遺囑。想來,母親或許以為我不會去碰父親的筆,但我碰了。


「媽,不用擔心。」

「我會拿爸的筆,是因為我懂事了。」母親予了我一臉微笑,輕輕地拍著我的手。她的微笑多有不捨,我看著,眼皮跳動,僵著,就怕眼淚滿了,掉出來。


   「我先看看,哪些地方要整理。」


午後,我便與母親一同整理豆花店,將舊的料全都丟了,從做豆花到備料,全教了一遍。我看了母親那笑容,是有許多年了,母親不曾在做事的時候顯露出這般趣味表情。我倆一道打掃、齊整了這大間店舖,一同盤算著年後開業。接著,又將那些盆栽拿上樓,放在陽台,曬曬。一番整理過後,差不多了。我與母親二人,便於廳中暫歇。時值日落,那冬陽夕色照入廳中,滿是昏黃,猶如金室。


回想起來,初時,我也不過為了寫故事,才依從了老人說的,去看見這世間的大苦大難。時日漸往,我感受那些人情之暖、亦感受那些窮生蕭然,這苦難雖是人之平生,但卻不過是滄海一粟。我憶起那老人,也思索起惠君姐、美麗姐,於是進了房裡,坐在那張書桌前。


   這書桌精緻簡單,像我小學時的那張書桌,抽屜分作二邊。我打開抽屜,裡頭有一本書,幾公分那麼厚,翻開來看,盡是空白。


   我凝視這空白書面,有所思。片刻,我便動手,提筆書寫,將我之於惠君姐、美麗姐身上一切的所見所聞,墨存於這空白書頁中。而故事的開始,便要由西昌街灰暗的騎樓下,那雙眼如黑洞般深沉的「夢露」說起。


「惠君姐,等你回來,一起吃飯。」書寫間,我又喃喃。



「紅塵大道孤單籽,初華落瓣歸鄉祠。」


《加蚋堡殘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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